第十四章3(2/2)
那年,下乡知青开始回城,招工指标大开门。闵校长跑教育局,要了个炊工指标。宝财的哥哥那年刚好当支书。他得知有个炊事员的招工指标,便找闵校长。那几年,年年都有招工指标。杨柳大队没有一个被招,这很不公平。便把这个特殊指标给了杨柳大队。杨宝财到学校里来当炊事员了。当年他刚满十八岁。他在中学里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九十年代后,中学食堂由别人承包。学校不再办食堂了。宝财无岗上,被派去进修,准备当老师用。因为他是国家编制内的人。宝财人很老实,小学毕业。教书实在是为难他了。但值得他骄傲的是,他儿子特会读书。荆南乡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就是他的儿子。北大化学系。宝财的老婆种地。种地的收入不足以供一个北大生。于是把地挖成鱼塘。养鱼。夫妻俩很勤劳。宝财虽然领着一份国家工资,工资也很低。他主动请求回到本村小学工作。教育组也同意了。这样,他就跟老婆住到了鱼塘边的小棚子里。白天管学校,晚上守鱼塘。他儿子北大本科毕业后,又考上北大研究生。研究生毕业,接着读博士。杨柳村出现了一个北大的化学博士。宝财和他老婆很是受人敬仰起来。火头军杨宝财也就被人称为杨老师了。
天下的事就这么怪。
早几年彩叔的儿子去美国读博,留在了美国。近来又出了杨宝财的儿子这位北大博士。更让人想不到的还有个博士居然是私塾先生柳睿之的孙子。我居然是这些博士的启蒙老师。
杨柳小学衰败了。
杨柳村却人才辈出。
也正因为如此。全村有近五分之一的家庭,因儿孙读出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迁进了都市。变成城里人,永久地远离故土。榜样的力量真是无穷啊!杨柳村的的孩子们都发奋读书,互相攀比。萧条得鬼唱歌的杨柳村,却被方圆几十里的人夸耀成了出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的“金窝子”,书香福地。铁锹也挖不断的文脉。柳睿之家就是证明。
我想起睿之伯伯的许多往事。他四十不到丧妻鳏居。一直没有续弦。丢了祖宗三代传下来的教书饭碗后,脾气变得特别古怪。能是因为身陷逆境,贫寒寡居,找不到发泄。除了不让儿子迈学堂门之外,还把他们当成发火冒烟的出气筒。动手就打。小时候,我看到他哥俩被打得皮青脸肿,头破血滚,带着伤放牛,烧饭。人家的孩子都背着书包上学读书。他们兄弟俩眼睁睁地看着,不敢近进学堂门一步。日积月累,对父亲的仇恨填满面胸膛。天天盼着长大了能打赢父亲。打父亲便成了他兄弟俩的生活目标。我还听到他们发誓赌咒,要教训他父亲。睿之伯伯生来并不曾对儿子有恶意。从他俩的名字的字面上分析便得知。他兄弟俩的名字非常特别。温文尔雅,颇富理想色彩。老**名庶康。富庶康啊!他一生没有富,也没有康过。好在晚年儿子成了博士,给了他一些精神上的康。他的学名更是稀罕,叫柳良弼。这名字一天也没用过。白“弼”了。他弟弟名“品清”,品行清廉之意。见其父对儿子的希望有多么美好。这期望落空了。他掉进苦难的深渊里。兄弟俩长到十七、八岁,甚至结婚成人之后,联合抗父。把老父亲赶得满村跑,打得趴在地上呼天叫地:“苍天呀!忤逆呀!五雷轰顶,劈了这孽障吧!”柳庶康站在趴倒在地上的父亲身边,双手插腰,没有踏上一只脚,脚上留:“叫!叫!你今天总算知道挨打的滋味了吧!”柳品清踢上一脚:“别装死卖活!你打我们一千次,一万次,我们还没报复完哩!”睿之伯伯从地上爬起来,抓起靠在我家门口的一把铁扬叉,水泊梁山好汉张横一样,翻江倒海,挥舞着铁叉,呲牙咧嘴,咬齿咬得格格响,直捣过去:“我杀了这忤逆子,替天行道!我要食其肉而寝其皮也!”村里围观的人站在一旁,笑着,没有拉架劝架。因为这事三天两头就发生一次。看厌了,劝烦了,拉累了,由他父子去吧!估计也不会出人命。睿之伯哪里是两个儿子的对手,捣过去的铁叉一下子就被拦截。村里人只当看游戏。这样打打杀杀好多年。我还劝过两次。直到分田到户。睿之伯伯田也不要,地也不接。另起炉灶,单独过日子去了。孙子上小学,他已无权反对了。父子们也各自相安无事。睿之伯伯有时候还帮助品清照管一下孙子。庶康的儿子,他是不沾手的。睿之伯伯对庶康的媳妇意见最大,非议颇多。甚至怀疑她不守妇道。
九十年代,我发现睿之伯伯居然与纸笔又发生了关系。也许是没事做在消闲,也许是生活的必要吧!我看到他在门口抄写着什么。一张低矮的板凳,一张小桌子,一个破碗兜子,一支毛笔。一副老花镜,一迭洁白的纸,折迭得方方正正,一行行清秀的小楷,工工整整,写得十分投入。我问他抄的什么。他说:“闲得没事,混混嘛。抄善本戏文哩。”我拿过一看。原来抄写的是一本名为《白扇记》的旧善本。那底本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来,闻闻,很有点文物的味道。“您抄这个干啥?”“我拜培云老弟为师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呀!我怎么就不去呢?”他那年七十五了。我说,“您身体还旺嘛,这是好事呀!多活几年,看看世景不好吗?”“好好好,唉,还是死了好哟!八十岁的老头砍黄蒿,一日不死要柴烧哩!我这是为柴米之谋啊!”“您没吃没喝?为柴米谋?”在一旁的大媳嘴一噘:“每个月给口粮,他不要哩。要作贱自己。故意去讨饭,丢自己的老脸不说,想丢我们的脸。丢儿孙的脸。”睿之伯伯“哼”了一声。我也敢再多,怕引起误会。他媳妇是个不好惹的角。她儿子考上大学后,得意得很。我也曾是柳家媳妇,跟她是妯娌。她若旁敲侧击回我一句。我回话余地也没有。我生的儿女不如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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