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1/1)
秋天。耕读小学改了名称,叫“民办小学”。上面有政策下来,民办教师的工分改由大队公益工负担。不得向家长摊派。连学费都不收,不读白不读。家长送孩子上学的热空前高涨。杨柳大队生源猛增,学生人数由三十名,增到七十多名。汪老师做过寝室兼办公室的那间房,正好做一间教室。一个班扩成两个班。区教育组也有了专门负责民办小学的教育干事。无政府状态的乡村教育放任自由延续了近一年。民办教师由区教育组登记造册,每人每月还发两块钱的补助。岸青哥被公社任命为杨柳大队小学校长。这种“校长”是由大队书记和公社兼管教育的宣传委员商量之后,口头任命的,没有正式文件。用岸青哥的话说,叫“没把夜壶”——要用捧起来使使,不用一扔拉倒。拿工分的教书匠。
学校扩班,要增加教师。岸青哥找洪书记商量。他早有预谋,在推荐我之前,他就跟公社管教育的宣传干事通了气。**事跟岸青哥是朋友。**事早已跟洪书记找过招呼。岸青哥还没开口,洪书记就说:“大队支部研究过了。让杨晓月到学校去当老师。”岸青哥把事办妥了,才跟我姆妈说:“姑,公社和大队研究决定,让晓月当老师。我先没跟您说,怕事办不妥。晓月,明天就到学校上班。跟哥学教书吧!”我听了高兴得跳起来,抱住他的脖子亲亲地叫了一声“哥!”。他笑着,慢慢地拨开我的双手:“你不是不理哥了的么?”我撒娇地嗔道:“谁不理你呀!”姆妈说:“跟你哥好好学!”岸青哥说:“我半年前就说过,这学校是我和你的。兑现了吧!”
第二天,我就走进了学校。我也跟岸青哥一样,十七岁当起小学老师来。不同的是,我是“民办老师”,岸青哥现在也是“民办老师”了。我们一样。毫无区别。我们之间以划等号了。他这位校长,只领导我一个。我甘心被他领导一辈子。
杨柳大队是边缘地区,山高皇帝远,半年也没人来过问一次。民办教师一年也不开一次会。除了每月向区教育组讨两块钱的补助这点联系之外,差不多就成了放断线的风筝。大队书记生产忙,还要抓阶级斗争。哪里有时间过问学校的事。洪书记只读过两年私塾,总算不是文盲。这所小学成了岸青哥和我的天下,很有点独立王国,世外桃园的味道。乡村民办教育从此开步,一直走到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结束。长达近四十余年,经历了两代人。我便是第一代第一批从业者。汪老师的接力棒传到我们手中。周光惠只是一支短短的插曲,人们早把他忘了。岸青哥决心把这所乡村小学办下去,只能办好,不能办坏。因为她是我们自己的学校。教的是我们的弟弟妹妹。我也知道自己的这份责任。学生对我的称呼也怪怪的。“岸青哥老师”“晓月姐老师。”我们也无法计较。实是求是,本来就是哥哥姐姐。由他们去叫吧。
岸青哥重新拿起教鞭,捧起教本。他特喜欢用极有韧性的杨树条做教鞭。两周就换一根新的。两尺长,细又软,用他对付那些调皮捣蛋的弟弟十分有效。他才不怕人家说他体罚学生哩。哥哥打不听话的弟弟,天理容。打了还要揪着耳朵,拉到伯伯叔叔婶婶面前再告一状。让他的父亲或者母亲再踢一脚或者加上一巴掌,看你服不服。我用不着跟他学。有他对付那些调皮鬼就足够了。我毕竟是个大姑娘,逞不出多少威风来。我教的是一、二年级,大姐姐引弟弟妹妹。他们哭闹,我也学着她们哭。她们就被我逗笑了。不几天,几个调皮佬就被岸青哥的教鞭治服了,一个个老老实实,悄悄地把“哥、姐”二字省去了。正儿八经地叫起“柳校长”、“杨老师”。在表哥的权威荫蔽下,也没有学生向我挑衅。
我们将汪老师遗留下来的那一张大方桌放在朝南的窗户下。这张方桌是柳琴声家的祖父遗物,土改时没收给了学校。那场大水没把它冲走,承传到我们手中。又是一代人了。我和岸青哥是本队人,吃住在家,跟着家里人拿“靠工。”(比照同等劳动力记分。)岸青哥的工分靠他父亲,我的工分靠我姆妈。我们的工分用不着天天记,一月靠一次。分粮分柴。我们是教书的社员。我们劳作的场地在教室里,黑板前,办公桌上。这张古老的方桌成了我和岸青哥坚固营垒。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面对面,各霸一方,坐着改作业,备课,看书,聊天。除了上课站在讲台上,放学后回家吃饭睡觉,(家务用不着我们干,自留地也很少要我们去种)和岸青哥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有十二小时对面面的厮守。你看我,我看你,有时看得笑起来。早晨,队长喊出工,我们就到校。生产队收工,我们才离开学校。我们怕人家议论:鞋袜不脱,出工晚,收工早,回家干私活,照记工分。学校上午八点上课,下午四点放学。(有很多孩子兼有放牛任务)前后接近五个小时,社员还在地里干活。我们也只得坐在办公桌前。要么,你就下地干活去。每天的作业,也只须一小时就处理完毕。备课的事,岸青哥说,没有谁来检查,我做个记号就行了。你嘛,写个题纲,免得在课堂上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就行了。岸青哥的几个同学,“精简”下放后也当了民办教师。他们常找岸青哥玩。看到我们规规矩矩地守在学校里。嘲笑道:“柳岸青呀!还那么认真干吗?民办民办,穿衣吃饭。这活儿只是个混工分的差事,何必较真?我们培养的是修地球的接班人,不是国家的栋梁材。”岸青哥说:“我得对得起祖宗,对得起父老。我教的是我的弟弟妹妹,你们跟我不同。”“也是,也是。你比我们舒服,有个漂亮的小表妹陪着,坐得住。”我的脸立刻红了,拿起教鞭去抽他们。岸青哥说:“谁叫你们没有像我这样的表妹,嫉妒了吧!”这话我听了心里非常舒坦。“把你的表妹带上,星期天,我们找个好地方打牌,喝酒去!怎么样?舍得吗?”他们是来约我们星期天耍去。星期天,人家出工,我们呆在家里觉得很难过。多数星期天,岸青哥和我躲在家里看书。每隔一周,还到地里去干上半天活。那是不用记工分的。用岸青哥的话说,叫“阉鸡打水”,表表而已。他很注意自己的影响。我们有时也应约去聚会。跑到邻近公社去玩玩。那段时间,谁也不管我们。自由自在,轻松愉快。我跟着表哥,形影不离,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只是不再要他背我了。我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正是青春蓬勃的大好时光。我出落得出水芙蓉般的鲜嫩美丽。也难怪表哥的朋友嫉妒。他们隔三岔五的向表哥发出邀请,叫表哥带着我去玩。村里的姑娘们都绿着眼睛看我了。
岸青哥除了自己读书外,还监督我看书。他说,大把的青春时光,浪费了真惜。他把师范学校的旧课本给我,一本厚厚的《教育学》,逼着让我自学。还要我做下笔记来交给他看。他严厉地对我说,没有点看家本领,这碗饭别想吃长久。我做出一脸怪相:“哇!我的哥耶!你还真拿我当徒弟了!”“哥不跟你开玩笑。这里还有一本我曾经用过的《教案范例》,有些《教案》里的课文,你教的就是。参照着写个详细《教案》给我看看。限时三天交,这是作业。”我嘻皮笑脸。“我的姆妈耶,你还真摆出校长的架子来对我了。”“晓月,哥叫你学习,总不会错吧!”“你在看《红楼梦》,要我读《教育学》。你那里哥哥妹妹的谈恋爱;我这里啃什么原则,规律,方式,方法死概念,枯燥无味的。你公平吗?”“哥是哥,你是你。读《红楼梦》你还小了点。到时,我会给你读的。”他的那部《红楼梦》,是找刘展堂借来的。到时要还的。《红楼梦》当年镇上书店没卖的。只有小人书的《红楼梦》,我已经看过小人书。对《红楼梦》里的人物和故事略知一、二。“哥!别狗子头上长角,装羊。你才大我几岁呀!”我常常不卖他的账,爱跟他争。惹他发怒,觉得挺好玩的。但我还是听他的话。认真地去啃《教育学》。写出两个教案来给他看。他看了,跟改学生作业一样,给我加眉批尾批。屁话一大串。他还跟我讨论《教育学》。我不得不听他的。他是我哥,也是我的老师。还是我的领导。我们除了不能像小时候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外,几乎一切同步了。一天不跟他在一起,我心里就慌兮兮的。缺了一块似的提不起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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