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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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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是那般的伤感。舅妈用一把桨当成舵。另一把桨竖在船舱中间做了桅杆。将纤绳子一端系在“桅杆”上,一端系在表哥小小的肩膀上。回家的路是逆水。母亲掌着桨当舵,坐在船尾。我跟在表哥后面,表哥像一只小公鸡,我像只小母鸡,背着长长的纤绳,拉着小划子,逆水而上。好在河水满,流速不大,我们勉强能拉动那条“丈五五”的划子。表哥和我想把那纤绳拉直,但纤绳永远只能是一条孤线。孤度达到水面,常常扯起一串水珠。舅妈说,纤是拉不直的,拉直就会绷断的。表哥问舅妈,为什么不把纤绳系在船头上,让我拉得省力一些?舅妈说,“你这苕家伙!(傻)系在船头上,你就拉不动了,还会把船拉到坡上去。那样还用得着舵吗?”若干年后,我才弄懂,这是力学。尹相业唱“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出名时,我觉得好笑。那写歌词的人唱歌的人只顾抒,忘了常识。傻瓜蛋一个。如果没有艄公在船上的话,而妹妹坐在船头,哥哥根本就无法拉纤的。这歌词虽然有违常识,但我还是喜欢唱这支歌。因为我和表哥表梅竹马之爱,在那根纤绳上荡了几十年。当年,我们一对小鸡,拉着划子。舅妈坐在船尾。河岸边的纤路,光光溜溜,弯弯曲曲,濒水处长着一丛丛苦梗草。纤绳有时拖在苦梗草上,荡荡悠悠,小船像泥鳅一样,顺着河坡逆着水,涌起一股股小浪。有时还把河边的小鱼挤得没路逃,跳上岸来。看着欢跳的小鱼,我们也高兴不起来。搭裢勒进表哥稚嫩的肩膀。我的小手搭在纤绳上,手掌心也拉红了。表哥拉得满头大汗。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有时我俩同时摔倒,堆在一起。滚一身泥水爬起来再走。我们想着徐老师,我再也见不到爱的徐老师了。她的歌声在我耳边响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前进!前进!前进!表哥轻声地唱着。我合着表哥的脚步前进。我离徐老师越来越远。这时,我才同起彬彬和莎莎来。他们会哭吗?他们的爸爸架着飞机飞到台湾去了?台湾在哪里?“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学校的墙上写着这幅大标语。等台湾解放了,把彬彬的爸爸抓回来。如果,他架飞机跑到美国去呢?他有飞机呀!回来的路上,我的思绪像纤绳一样悠长,拉不直,扯不断。弹起一串串水珠,那水珠像飞出的泪。从此,我们跟徐老师断了。表哥回忆徐老师的那篇散文我常常翻出来读读,每读一次,就潸然泪下。表哥也远离我们走了。不,走的不是表哥。走的是柳岸青。

农忙假放了二十天。新老师终于来了。这时,我才听说,放农忙假时,教育战线集中在县城搞了一次“运动”。凡是混进教师队伍的反革命,被抓去坐牢了。罗老师是正规**投诚被遗回乡的,也被洗洗出教师队伍了。徐老师是反属,也被清洗。

新来的居然是汪校长。不仅是他来了,他还把老伴也带到学校里来了。他老伴清清秀秀,跟村里的婆婆们不一样。半大脚,矮个子。她的头只能顶到汪校长有胸口。小巧玲珑。送他来的有一个中年人,一个青年人。帮他们挑了两担东西来的。那两个人看上去文质彬彬,不像种田人。听二舅说,中年人是他的二女婿,是八完小的教导主任。青年人是他的儿子,在另一所小学教书。汪校长的儿女也都是老师。汪老师是教育之家。人们叫他汪校长时,他“嘿嘿嘿”地笑,焦黄整齐的牙齿露出尴尬之声,笑得不畅快。“别再叫我校长了。再叫校长就是笑我了。我不是校长,是老师了。”

“运动”后,汪校长被免去了乡中心小学的校长职务,下放到分部来当老师了。汪家是大地主,不能重用。看在他是自由职业者,创办地方教育有功。保留他的饭碗。他除了教书,什么也不会呀!他年纪大了,儿女业已成人。老伴陪着他,给他烧饭洗衣。乡村小学是他晚年的归宿吧。当过校长的人来当老师,当然倍受村民的敬尊。那时,人们的阶级观念还没有强烈起来。更多的只是人的关怀。何况张汪校长在是德高望重之人。

我们回到了学校。

两个复式班,七十来个学生,汪老师一个人轮班教起来。听汪老师说,上面分来的那个新老师马上就来报到。还说,新来的老师是范学校分配来的。我们好奇地期等着师范老师。村里人不懂“师范”是怎么回事。柳大生村长自作聪明解释说:“馊(当地口音与师同音)饭,那他就是吃馊饭的?不是吃现饭的?”汪老师“嘿嘿嘿”地笑。纠正道:“师范,是专门培养教师的学校。出来的学生是合格的教师。由国家分配来的。”柳大生才“哦!”了一声,“当老师还有讲究哟?”“师范才是正规教师哩。”汪老师依然是“嘿嘿嘿”地笑。我仔细地观察汪老师,他跟谁说话都是“嘿嘿嘿”三声短笑,不多“嘿”也从不少“嘿”,非常规范。有时“嘿嘿嘿”夹在话中间。不过激,不过偏,凡碰到善恶是非要态度分明的时候,他就“嘿嘿嘿”“再加三上“这个——这个——这个”然后再加三个“嘿嘿嘿”,相叠相连,没有下文了。汪老师的老伴听说也能识字断文。但我们从来没见她看书。她也从来不管我们学生的事。埋头做饭洗衣,打扫公办室。她来后,学校门前也干净了许多。她也不跟村里的女人说三道四,家长里短。除了汪老唤她“喂!喂!”外,谁也不知她姓什么,叫什么。她很少开口说话。她叫汪老师也是“喂!”汪老师出门了。她必要问别人看见没有,也只是问:“你看见我们家先生没有?”背着汪老师,她才称他“先生”。我母亲和舅妈们称她为“先生婆婆”。于是,全村的人,全体学生也称她为“先生婆婆”。听说,她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她默默地做着一个乡村教师的妻子。

“先生婆婆”和汪老师住在徐老师住过的房里。厨房是徐老师用过的。厨具全是她带来的。她不会种菜。乡下人不卖菜。吃鱼倒很方便,到河堤上站着一喊:“买鱼!”撒网船就会靠岸,活水舱内的鲜鱼任挑。肉只有上街买。给老师送些时令菜已成邻居们的习惯了,徐老师走了,汪老师来了,送菜的习惯没改。汪老师来的当天,我姆妈在菜园里摘了三条黄豆,一把苋菜,叫我送过去。汪老师不想沾群众的光,揩乡亲的油。他自力更生,领着先生婆婆学种菜,学养鸡。表哥和一些大男生帮助汪老师在学校屋后的菜地里整几畦地。泼上了大粪。我从舅妈家的菜园里拔来了茄子秧,辣椒秧。三舅跟学校紧邻。菜园也只隔着一道篱笆。汪老师那白皙肥嫩的十指抠着泥土,一棵棵地栽着茄秧,动作十分笨讷。他那双手是从来没沾过泥土和大粪的呀!指手上还带着粉笔灰。先生婆婆帮他浇水。水是同学从河里挑来的。汪老师连水都不会挑。两只小木桶挑在肩上,肩耸得老高,很像戏台上的鬼,走起来摇晃不定,水从桶里荡出来,泼洒到他身上,样子十分很滑稽。大同学们看到汪老师怜,就抢过水桶来。不仅给他浇了菜地,还给先生婆婆把水缸挑满。尔后,当天的值日学生也非常自觉。除了打扫教室,还自动给先生婆婆挑水。春夏时节,河水是浑浊的,带有许多泥沙。挑满缸后,先生婆婆就用明矾在缸内搅拌。搅成一个大漩涡,等漩平了,泥沙澄淀在缸底,水也就清了。学生的口喝了,都到先生婆婆的水缸里去喝水。汪老师觉得让学生喝生水不卫生。于是,就买了一口水桶那么大的茶缸,让请秋元伯伯做了个茶缸架子,还做了个木盖子。他把茶缸放在教室门口,而且还买了两个小搪瓷把缸,怕被人偷走,用绳子拴着搪瓷缸。作为学生饮水专用。她叫先生婆婆义务给生学烧开水。每天一缸。茶叶也是他自己买的。汪老师对待学生简直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孙。老师的烧柴是村里供应的芦苇。不花钱的。

先生婆婆见到卖鸡娃的来,卖下了十五只小鸡。先生婆婆还带来了一只黄猫,是捉老鼠的。办公室里有了小鸡,我们不敢放开大步乱跑了,怕踩死老师的小鸡。汪老师一个人要管四个班的教学,整天说讲,累得光头上大汗直往外冒,下课时,他用沾满粉笔灰的手往额头上一抹汗。红绿色的粉笔灰涂了他一脸,擦了胭脂一般的花脸戏子。先生婆婆连忙拿了汗巾,踮起脚,伸长手臂去擦。汪老师身材魁梧,站得笔笔挺,连腰也不弯一下,简直就像一尊大佛。先生婆婆就像一个虔诚的女信徒,给大佛脸上抹金。不怪不嗔,不苟一笑。汪老师勒弥佛似的“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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