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块木头是脏的(1/2)
终于,终于。
钱开逸再来电话,说姬铭骢约定某日下午接见她。
“哪儿?”贺顿问。
“他家。你拿笔,把具体地址记下来。”钱开逸说。
“合适吗?”贺顿迟疑。
“不用笔,万一门牌记错了,找不到地方误了时间,才不合适!”钱开逸告诫。
“我的意思是到姬铭骢家中,这不大好吧?”贺顿踌躇。
“这有什么不好的?是人家邀请你,又不是你上赶着自己要去的。我看这才是规格,才是礼遇呢。你好好求教吧,祝你心想事成,当第一流的心理师!”钱开逸说完挂了电话。
柏万福从里屋走出来,说:“没说什么亲热话呀。”
饭店事件发生之后,柏万福就时不时地监听贺顿的电话。贺顿输了理,虽深感耻辱,也只能听之任之,现在千头万绪,顾不上维护面子。这一次柏万福和以前一样,不曾听到什么有趣的话,铩羽而归。
贺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说:“这些话比亲热话重要多了。”
柏万福说:“就是到那个老头家去?”
贺顿说:“如果你能替我解决问题,我就不到那个老头家去。”
柏万福说:“这老头有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吗?”
贺顿说:“但愿,是吧。”
约定的那一天到了。贺顿临出门的时候,难得地对镜梳妆一番,她希望在一位心理学权威眼里,显得专业而有朝气。可惜镜子里的自己,面色青黄,头发干燥,眼角已聚起细密的小皱纹,如同一本浸透了雨水的旧书,不忍卒读。
管他呢!又不是选美,贺顿索性破罐破摔出了门。
姬铭骢的家在近郊的一处花园别墅里,光是进门就费了一番周折,门卫用对讲机和教授家联系,得了那边的认可,才将贺顿放入院内。在城市浩瀚的穷海中,有一些富贵的岛屿超拔其中,舒适安宁雅致香喷喷。
贺顿沿着鹅卵石的小径往前走着,突然就怀疑起自己这样的执著是否值得?为了一对不相干的来访者夫妇,呕心沥血乔装打扮,图的是什么呢?可惜贺顿的反思无法进行更长时间,姬教授的家到了。
这是一栋独立的小楼,门前没有围墙,到处是鲜花和郁郁葱葱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也许会在其他的季节开出灿烂的花朵,现在是冬季,只有大智若愚地干燥地沉默着。别墅有一个美丽的红色尖顶,像是童话中的古堡的塔尖,有长方形的墨绿色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天空的蔚蓝和远处的白云。贺顿站在漆成奶油黄色的门前,低头运气,正想把自己整理得更像个专业的心理医生再去敲门之时,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出现在贺顿面前。
“姬教授,您好!我是贺顿,和您约好的。”贺顿慌忙打招呼。
“你好。我不是姬教授,我只是他的保姆。教授知道你要来,已经在客厅等你了。”老者缓缓地说。
下马威。看来心理学家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连保姆都用了男人,而且是老男人。老大爷充满了沧桑感,能从容接受这么老的人端茶倒水,贺顿只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姬铭骢显然更老了。
贺顿无法再胡思乱想下去,前面就是客厅。一位身穿中式对襟衣裤的男人从一张硬木榻上站了起来,说:“贺顿,你好。欢迎你。我是姬铭骢。”
贺顿被施了定身法。她见过这个男人,不止一次。
他就是风雪之夜在电台门口接送过贺顿的司机老李。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老,保养很好的面孔甚至有一种婴儿般的光泽。现在都说女人的年纪猜不透,在驻颜有术的男人那里,年龄也成了一个谜。
“那一次,您好像不姓姬……”贺顿完全被惊呆了,喃喃自语。
“是的。那一次我说自己姓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好像是姓李吧?”他风趣地说:“李是个大姓。是我最容易拿来使用的姓。”
贺顿呆呆地站着,好像玩偶。“后来,您又到过我的诊所……”
“是的。那两次是假的。但这一次,是真的,我是姬铭骢。”姬教授和贺顿握手,他的手宽大温暖。在那个雨雪霏霏的夜晚,这双手也曾给予贺顿同样的厚重感。
“姬教授,第一次,你为什么找我?你说你是司机,你还提到了沙茵……”对于贺顿来说,眼前的问题似乎还没有久远的问题更重要。或者说,如果不把久远的问题搞清楚,眼下的问题更没有着落。
姬教授说:“好吧,我就先解开疑团。我住的这个地方,要算闹市中的穷乡僻壤了。每次你播出节目的时间,正是工作一天之后散步的时候。我很喜欢你的声音,知道了你的名字之后,又从你和听众的对答中,得知你正在报考心理师,而我正是考试的出题者之一。”白发仆人给两人端上茶水,姬铭骢说:“老张,谢谢你了。我和这位女士要谈些私密的话题,你歇息一下。”老张无声地掩上了门。
贺顿说:“喝这样一位老人端上来的水,让人不忍下咽。”
姬铭骢笑笑说:“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老。他是少白头,又怕染发剂致癌,所以就顶着一头渊博的白发,完全不顾及这样会让我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常来的朋友都知道这个底细,也就安然了。好了,不说他了,我看你好像要问什么,请继续下去。”
贺顿说:“我是您千百考生当中的一个,就算是您知道我在参加这类的学习,您还是很难解释请我吃饭那件事。记得您当时就没说清楚,今天您拿出的理由,还是不让我信服。”
以这样的语气和大师对谈,实在不够礼貌。贺顿只觉得姬铭骢很亲近,想到哪里就说到哪儿,全无了平日的韬略。
好在姬铭骢大人海量,再加上心理学家本来就别具一格,并不在意贺顿的刨根问底,说:“你问得好。后来我得知了整个心理师考核的成绩单,整体来说,及格率不高。这是一个新兴职业,考试难度的把握也在不断摸索之中,作为出题老师,我对此负有责任。我要求把分数分布报告给我,并调验了部分卷子。很凑巧,把你们那个考点的卷子拿来了。我注意到了一个名叫贺顿的学员,分数很好,在好几门考试中都名列前茅。动听的女主播和刚刚出炉的心理师是同一个人,这两个身份都让我对你产生兴趣,于是突发奇想,打算在你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察看一下优秀学生的状况……于是就有了风雪天请你吃饭,记得你好像问过我为什么会接你?我说了几个你同学的名字,有一个和你的考号是连在一起的,就蒙混过关了。要知道,心理学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奇的人。怎么样,你的求知欲满足了吗?”这个男人充满了成熟的秋天的气息,面部轮廓很柔和,但眼光很有杀伤力,带着洞穿一切的尖锐。
贺顿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早就成了心理学家的观察对象,好似秦岭山脉中那些脖子上挂着项圈的大熊猫。她默不作声,一时无法适应这个关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那你后来化装成抑郁病人到我的诊所去,又是因为什么?”
“这就更好解释了。因为是朋友辗转托来,希望我给一个开业的心理师以指导。你知道这种请求多得很,我都一概回绝。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我想起你是一个高才生,但我不知道你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在实践中是否有用武之地?我要亲自考核一下。”
贺顿理出一点头绪,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姬铭骢微笑着说:“心理学家观察整个人类的行为,借以推测他们的心理,借以预测他们的将来,这本身就充满了无穷的乐趣。我猜你一定也是因为这种乐趣,才来找我的。”
贺顿说:“不是因为乐趣,是因为苦恼。我走投无路了。”
姬铭骢说:“如果你不是因为乐趣,真的走投无路了,你可以放弃这个个案。没有人能阻拦你。”
贺顿说:“如果我要放弃,我就不会费尽心机地找到您,请您指教。”
姬铭骢说:“好,我欣赏你这种为了来访者的利益而不懈追求的精神。那么,我从现在开始,答应帮助你。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需要说在前面。”
贺顿说:“您尽管说。”
姬铭骢说:“我辅导你,这是要收费用的。”
贺顿舔舔嘴唇说:“我知道。不知老师要收取多少钱?”
姬铭骢说:“不一定是钱,也可能是其他的东西。因为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关系。否则你以为是一个善举,会影响我们的督导进程。”
贺顿很感激姬铭骢的专业精神,说:“我会支付的。只要我付得起。”
姬铭骢说:“你以为我是什么?地主老财资本家?我是一个科学家,讲究公平,当然会让你支付得起。另外,所有的过程要保密。”
贺顿说:“我知道。老师,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以专业精神接受您的督导。”
姬铭骢说:“好吧。开始。请随我来。”说着,他站起身来。
贺顿打量着姬铭骢刚刚站起身的木榻,说:“这个床挺有意思的。”
姬铭骢说:“以前是用来抽大烟的。”
贺顿吓了一跳,说:“您怎么有这东西?”
姬铭骢说:“心理学家可以有任何东西。”
贺顿说:“您祖上传下来的?”
姬铭骢说:“看来你对这个榻还挺感兴趣。我祖上没有这么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贺顿说:“多脏啊。”
姬铭骢说:“外表脏可以刷刷。没有一块木头本来就是脏的,所有的树都是洁净的。”
贺顿心想这句话很有哲理,大师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她不再做声,跟随姬铭骢往前走。到了一间不大的房子里。屋子里面陈设很简单,墙壁洁白,窗帘在微风的拂动下轻轻抖动,发出极为细碎的声响,犹如金鱼吐出的气泡在空气中破裂。在屋子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舒适的长沙发,猩红色,极为醒目。
贺顿问:“我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吗?”
姬铭骢说:“这不是普通的沙发,是弗洛伊德榻。”
贺顿说:“我的诊所里也有,只是和你的这张不大一样。”
姬铭骢说:“其实弗洛伊德榻可以有各种形状。当年,弗洛伊德在自家的诊所里给来访者做精神分析,用的就是普通的沙发。如果说要有什么要求的话,就是舒服放松。老人家去世之后,心理学家们把这种椅子命名为弗洛伊德榻。在一些电影里,这种让人能够仰卧的床被描写得很神奇,其实,就形状来说,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我去过维也纳的弗洛伊德故居,在那里,有现代派的艺术家们用钢板制作的弗洛伊德榻……”
听到这里,贺顿不由得惊呼起来:“钢板?多么寒冷和僵硬!”
姬铭骢说:“也许这正是弗洛伊德榻的本质。在很多人那里,睡在这张沙发上,就是一种刑罚。不过,一个献身学术的人,就没有权利像旁人那样生活了。”
贺顿听得胆战心惊,说:“我现在就要躺在弗洛伊德榻上吗?”
姬铭骢说:“不用。到需要的时候,我会和你商量。如果你不同意,我是绝不会对你进行分析的。”
贺顿总算舒了一口气。那一天,还很遥远,起码,目前不必。姬铭骢在贺顿对面坐下,说:“谈谈你要求督导的案例吧。”
那天晚上,贺顿值班,她给自己预定的下班时间是二十三点。
二十二点五十九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夜晚的铃声就像雾气中的红灯一样,格外振聋发聩。贺顿拿起听筒时,心还怦怦跳。
“你好。”贺顿机械地说。
“深更半夜给你们打电话的人,有什么好的……”对方是个女的,声音细弱挣扎,好像是从地狱里抛上来的一根游丝。
“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吗?”贺顿已经长了经验,判断这很可能是真正的来访者。
“你是什么人?”对方不信任的口气。
“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贺顿好言相答。
“是一般的前台服务还是心理师啊?”对方悲痛但不糊涂,警觉性很高。
“这么晚了,已经没有什么前台服务了,我就是心理师。”贺顿答。
“你干吗还不下班?”多疑的人问。
“业务很多,正在加班。”贺顿说。心想这也不算谎话,接听电话也是业务。
“哦,那我想问问你,要是我到你们那里见见心理师,行吗?”
当然行!太行啦!贺顿喜出望外,但又不能表露,拼命克制着喜悦,说:“行!”她不能说更多的字,怕泄露了快意。
“明天行吗?”
“行。”贺顿又是简短回答。
“我能知道是谁给我做吗?”女人继续追问。
“我们这里有多位心理师,你希望什么样的人给你做咨询呢?”贺顿转守为攻。
“女的。”对方很快回答,看来是既定方针。
“行。”
“我能知道她姓什么吗?”女人继续问。
“为什么需要知道她的姓?”贺顿不解。
“难道挂专家门诊的时候,不能知道是哪位专家吗?明天见到她,我也好打招呼,不然显得我多没礼貌啊。”
贺顿回答:“姓贺。”
女人说:“那我明天早上九点到你们那里去见贺老师。”贺顿接着告知了诊所的具体地址,然后说:“请您准时来,我等你。”
那女人片刻的沉默,然后说:“请问您贵姓?”
贺顿一时有点狼狈,说:“免贵姓贺。”
女人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和刚才的柔若无骨判若两人,说:“这么说明天的心理师就是你了。”
贺顿据实回答:“是我。”
女人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贺顿也火了,你来做咨询,有人给你做不就得了,为什么如此盘问挑剔?就说:“你刚才并没有问我,所以我就没说。你问到我了,我就告诉你。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合情理。”
女人又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贺顿说:“我是国内的学校毕业的。”贺顿玩了一个花招,她并没有直接告知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她实在没有像样的正规学历可以出手。但你不能说她的回答不正确,她的确是中国的学校毕业的,哪怕是小学。
电话线那一端的女人上当了。她的本意是想知道贺姓的心理师是不是在外国上过学,既然回答了中国,也就不再追问。
女人又问:“你是什么学位?”
这下可戳到贺顿软肋上了,不过贺顿早有防备,给软肋穿了一套藤甲。她反问:“这个问题对您很重要吗?”
“是。”女人很坚决地说。
“为什么这么重要?”贺顿诱敌深入。
女人说:“国外都是有心理学博士学位的人才能做心理师。”
贺顿明白这话隐含着强大的杀伤力。她索性挑明潜台词:“您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博士毕业,就没法做心理师了?”
女人气馁了,当藐视一个人又被那个人看穿时,只好否认。她说:“我……不过随便问问。”
贺顿说:“你问得很对,您对这件事的了解也挺全面的。光有学位,不能保证水平就一定高,您说对吗?”
“对对。水平还是第一,文凭不是最重要的。”女人应和。
“我没有博士学位,但我是负责任的心理师。”直到这时,贺顿才把自己的真实情况说出来。听得出,对方有些失望,因为前面已经作了铺垫,也只有接受现实。
“我还得问问,你们如何收费?”看来,这是她最后一个问题了。
贺顿报出了定价。
“哟,这么贵啊?能买几十斤肉。”她失声叫了起来。
贺顿说:“是够贵的了。”
那女人说:“你也这么觉得?”
贺顿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那女人说:“这还不好办,你是开店的,要是也觉得贵,降下来不就得了?”
贺顿说:“我觉得贵,可我降不下来。如果降下来,您现在半夜三更地打电话就找不到人了,因为我这儿关张了。所有的成本核算下来,就得要这么多钱。如果您觉得不值,您可以不来。如果您觉得吃肉可以解决您的问题,您就买半扇猪好了。”
贺顿破釜沉舟。如果你要来,你就来。如果你不打算来,你就别来。墙上的挂钟,马上就到零点。
“好,我明天早上九点到。”那女人下定了决心。
“好。今天早上九点,我等你。”贺顿说。
第二天。
“贵姓?”女人说。她身材不高,但鞋跟很高,走路的时候有一点向前哈着腰,脸上的每个皱纹都被脂粉腻死了,远看是平滑的,近了就惨不忍睹。枯黄的头发随着身形左右晃动,仿佛羸弱的螳螂顶着一团衰草。
“我姓贺。”贺顿答道。
“你就是我的心理师了。怎么称呼你呢?叫大夫吗?不好,我不喜欢,好像我是病人似的。叫你老师吗?如今都兴这称呼,全国都成了一所大学校。你比我年岁还小,不合适吧?再说,我也不想听人对我指教。你说吧,叫你什么好?”这女人一反昨天晚上有气无力的态势,盛气凌人。
有些人就是两个极端之间快速滑动,其实色厉内荏。她不想在一开始就匡正什么,很简单地说:“您就叫我贺顿好了。”
“怎么里里外外就你一个人?”女子心生疑惑。幸亏贺顿不是跟她签订商贸合同,不然她一定会说贺顿是个骗子。
幸亏对于这个问题早有防备,贺顿说:“我们这里实行的是预约制,为了替来访者保密,彼此都是不见面的。所以,您看不到别人。”
女人对这一点很感兴趣,说:“真的吗?”
贺顿不明白,说:“您指的是什么?预约制还是不见面?”
女人说:“保密。”
贺顿说:“是真的。这是我们这行的行规。只要不是关乎你的生命或是他人的生命安危,我们都不会说。”
女人说:“你说得挺吓人的,什么叫生命安危?”
贺顿说:“比如就是您本人要自杀或是要杀人,我就都不能承诺保密了。犯法的事,我们也不保密。”
女人说:“除此以外,你们都保密?”
贺顿说:“是。如果我不为您保密,您可以告我。”
女人说:“现在还真有这样坚贞不屈的行业啊,跟江姐刘胡兰似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说?”
贺顿虽说知道要对客户和蔼可亲,也有点按捺不住,说:“现在国泰民安,没有人把刀架在心理师脖子上。”
那女人很敏感,说:“不是指国家,如果我的丈夫把刀子架到你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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