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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眉毛还细的广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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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修完了。

贺顿手摸着诊所墙壁,眼泪止不住往下淌。快乐的泪是凉的,一直从颧骨滴落到锁骨的窝里,在那里聚集成了一小洼,好像贴了一块钢洋。

贺顿满心欢喜地请沙茵来参观,那神情好像是在展示稀世珍宝。“你用的肯定是劣质建材,一股味道。”没想到一推开门,沙茵就捂着鼻子,提出批评意见。

但她说的是事实。因为春天风沙大,到处门窗紧闭,化工原料的味道浓郁呛人,眼睛辣得直想打喷嚏。

贺顿忍住了气,本想说,你身为股东,身不动膀不摇地坐享其成,既没有出过一分钱的资金,也没有拉过一车瓷砖拎过一桶漆料,倒在这里指手画脚。又一想,目前正是用人之际,要以团结为重,再说沙茵说得也是事实,自己眼睛也很不舒服。淡笑道:“如果咱们有足够的钱,我当然也会买绿色的环保的,可是……”她没有把话说完,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沙茵听到这些客观理由,也不好意思,说:“你是既有功劳又有苦劳。我主要怕咱们这样开张迎客,人家一进来就想逃之夭夭,影响声誉。”

贺顿说:“你想得是很周到。怎样对付异味呢?”

沙茵说:“我有个朋友是专门研究环保的,好像有专克甲醛的产品。”

汤小希参观时,倒是赞不绝口,说是从来没看到过如此美丽安详的地方。贺顿听了也不喜形于色,对她的评价不很在意。临终敬老院出来的护工,看到哪里都觉美好。

三个人坐在一起,研究如何招徕顾客。贺顿说:“首先要让大家知道开了一个诊所,才会有人来。”

汤小希说:“最好的办法是贴小广告。”

沙茵说:“不妥。只有修理下水道给空调搬家收购过期药品的才贴小广告。咱们要是也用这个法子,就是自毁声誉。”

汤小希不服,说:“我也知道这法子不登大雅之堂,可经济啊。我下班后可亲自上街操作,连雇人的钱都省了。”

贺顿说:“小希热情可嘉,沙茵说得也有道理,咱们的定位很清楚——面向关注心理健康的现代人,应该是有一定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的成功人士,我们所用的宣传方式,要和这个定位相匹配。”

汤小希沮丧:“好吧。算我没说。”

一时冷场。柏万福走进来,说:“三位女将,我给你们沏了点好茶,一边喝一边讨论,省得上火。”

汤小希说:“谢谢姐夫。你也不要端茶倒水人前人后地忙了,让我不过意。干脆搬个凳子,一起讨论。”

柏万福连连后退说:“我不行。你们都是股东。”

沙茵说:“既然我们都是股东,我们就一起作了决议,吸收你为候补,让你参会。”

贺顿说:“我反对。”

沙茵笑道:“反对无效。因为你只是一票,我和小希是两票,从此柏万福和我们享有同样权利。”

这样四个人就围成了一个圆圈,开始讨论用什么法子打知名度。

“我见到亲朋好友就宣传,如果开什么学术会议或是相应的场合,我都会记得介绍咱们这个诊所。”沙茵说。

“这个法子好是好,只是规模有限。况且,只能在学术圈子里造舆论,咱们还得要面向市场。只有真正需要心理帮助的人知道了有关信息,才会找上门来。否则,咱们就是守株待兔死路一条。”贺顿慷慨激昂。

大家一时沉寂。死路一条这个词太煞风景,一个机构,还没正式开张,就讨论到生死大限上去了,不是个好兆头。

柏万福开了口:“说点吉利话好不好?不就是想方设法让人知道吗?这好办。我有一个法子,保管灵!”

三个女人异口同声追问:“什么法子?”

“出钱,打广告!”柏万福语惊四座。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法子,只是没人说。皇帝的新衣,让柏万福披挂出来。

“还用你说?砸钱谁不会?”贺顿不屑。

“听说很贵。”沙茵担忧。

汤小希双臂抱肩,无话可说。

“我看两条腿走路。”过了一会儿,贺顿思谋着说。

柏万福不解:“哪两条腿?”

贺顿说:“一条是贴小广告,另一条就是打广告。先要搞清楚广告的价钱,然后再看哪张报纸的读者和咱们的客户群重叠。”大家都说行,汤小希又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咱们怎么收费呢?”

沙茵说:“这个不着急。干起来再定也不迟。”

汤小希嘲笑道:“你这个当老师的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刚才说到读者和顾客要重叠,你不定出价码,谁是你的客户?你和谁重叠?”

沙茵噎得说不出话来。柏万福说:“薄利多销。”

沙茵缓过劲来说:“不可。心理师资源有限,只能为中产阶级服务,不可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柏万福说:“中产阶级看的报纸,恐怕就是晚报了。”

汤小希“呸”了一声说:“晚报是给城市贫民看的。我看,要发在商报、晨报、都市报,小白领们会看。”

贺顿说:“咱们收费,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我希望城市贫民也能看得起心理师。”

沙茵说:“那就晚报晨报都登。覆盖面大一些,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总能捞上鱼。”

贺顿说:“还有一条路,也会对咱们大有帮助。有关信息我也打听了。”

大家问:“什么路?”

贺顿说:“在114台登记咱们的电话号码。这样如果有人需要帮助,他又找不到地方,就会去查。一查就查到咱们了。”

大家问:“那得多少钱?”

贺顿说了一个数字,大家咋了半天舌,最后还是决定出血。在现代化的大城市里,电话的功能谁敢忽略?作完这个决定,大家的身子都往下缩了一截。

贺顿找到报纸的广告部,一问价钱,吓了一大跳。不要说一版二版这样的黄金版面,更不要说报眼了,就是在报纸的副刊底下韭菜叶宽的一条广告,也要几百块钱。

贺顿不敢擅作主张,再开会时间上也折腾不起,便打电话一一报告情况,要大家再斟酌。钱反正都是贺顿垫支的,另外两人也烦了这种没出路的讨论,都说,做吧做吧,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只要打出了知名度,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做心理咨询,那时候咱就有收入了。

贺顿就和广告公司签了合同,选了星期三的日子登出来。贺顿考虑星期一二白领们都比较忙,可能顾不上看报纸。加上周六周日的报纸也积攒了一大堆,不一定有工夫细细翻阅,广告难得被关注。到了周三,尘埃落定,也许百无聊赖需要心理帮助的人就会看到这条细窄的广告了。

历经沧桑披荆斩棘,难得一次有座上宾的感觉。广告公司对客户十分热情,特别是临交钱的时候,更是呵护备至。贺顿小本生意,先交了一次广告的费用。这种小打小闹在人家那里是毛毛雨,但苍蝇也是肉,广告公司笑纳百川。断定她们以后还会找上门来,便做放长线钓大鱼之图,态度甚是恭敬。

从广告公司出来,贺顿觉得自己成了亚当,被人摘去了一根肋骨。从电信查号台交费出来,贺顿简直觉得肾脏被人摘了一个。人虽然没有了一个腰子,也还能活下去,但抵御风险的能力就大打折扣了。现在,钱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回到家里,看到婆母在捶腰。贺顿问候:“您不舒服了?”

婆母眼皮也不抬地说:“累的。”

贺顿说:“您多歇息。”

婆母说:“想歇着可歇不了。本想娶了媳妇,我也就熬出头了,可没想到还得为你忙活。”

贺顿不解说:“我要您忙活什么了?”

婆母说:“你是没说什么,可你让我儿子说,也是一样的。”

贺顿说:“我从来没让你儿子说过什么。第一,我没有那个本事。第二,我也没那个需要。第三,最关键的一条,我没那个胆量。”

婆母说:“我就爱听你说的这第三条。”

贺顿说:“爱听我也不多说了,您知道就行了。您到底是干什么累着了?”

“贴小广告啊。我儿子让我干的,说我要是不干,他就得自己去干。现在风声很紧,见一个抓一个。他那个熊样,一出手就得让人逮个正着。还是我老婆子亲自出马吧,不容易引起怀疑。就是真让人抓着了,求求人家看我满头白发也好放一马。”婆母说着,一边把手伸出来让贺顿看,指间还被糨糊粘连着,好像鸭蹼。

贺顿不知说什么好,又是感动又觉承担不起,说:“妈,您就别去了。我们的客户不是靠这样吸引来的。”

婆婆不乐意了,说:“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

贺顿回了屋,柏万福说:“我妈并没有真生气。”

贺顿自说自话:“还有两天清闲日子。”

柏万福说:“这话怎讲?”

贺顿说:“查号台电话开通和报纸上广告开花,都是后天。到时候就像秋收三抢,大忙。”

柏万福说:“咱先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拉贺顿上床。

贺顿指指门外,低声说:“不行。”

柏万福说:“她最近好多了。不跟卫兵似的了。”

柏万福又说:“我买了消除污染的喷剂,一天往诊所里喷好几回,估计到后天,基本上就没味了。”

周三到了,贺顿早早爬起来,到诊所电话旁候着。为了节省钱,她在晨报晚报商报上的广告,都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佛德心理诊所,资深心理医生,电话********。”在查号台的登记,更是仅有电话。因为没有具体的地址,所以任何对诊所感兴趣的人,都不会直接找到这里来,只能先来电联系。诊所好比未知小岛,就算布满奇花异草珍禽走兽,也是孤悬海外无人识。电话是诊所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

灰色的电话似一摊晒得半干的牛粪,无声无息地堆积在那里。贺顿想起小时候点燃牛粪火的情形。牛粪火是很好看的,有各种色调和层次,像一朵牡丹花,诱人想深入进去……打住,等待。贺顿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一伸手就能把电话抓起来,默默地等待着。现在,是早上七点钟了,白领们已经起身了。在城市钢筋水泥的旷野上,无数建筑物披着玻璃幕的皮,好像饥饿的兽,就要把睡意蒙眬的白领们吞噬进空腹。

晨报已经在地铁和报亭里出售了,人们已经开始翻阅了,已经看完了主要的新闻,就要浏览广告了,马上就要看到我们的消息了……突然,电话铃响了。

贺顿电光石火抓起电话,满面笑容地说:“您好。”

“别啰唆了,赶紧把煤气关上。我走的时候忘了,刚想起来,幸亏你还没走……”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

贺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那男人不耐烦地说:“还没睡醒是不是,赶紧去关煤气。要不锅就干了……”

贺顿基本上已经能确定这是一个打错了的电话,为了礼貌起见,她好言好语地说:“您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您可能是拨错了……”

男人这会儿也醒过味来了,说:“你这个人真够戗,拨错了就早点说话啊,冒充我老婆,瞧耽误我这工夫,我们家要起火了你负责啊……”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贺顿甚觉晦气,出师不吉。第一个电话就是打错的,就是救火的,就是……这么想下去,越来越沮丧。她对自己说,不行,这是消极暗示。我要振作起来。她就换了一种想法,在头脑中想象着很多人在翻看登有广告的报纸,眼睛一亮,把手指伸向电话键……

不管是消极想象还是积极想象,总之牛粪堆似的话机宁死不屈地沉默着,拒不发出一点声响。

终于,叮叮咚咚……贺顿习惯了沉寂,被吓了一大跳。她瞬即抓起电话,回答她的却已是忙音。

我没有耽误时间啊,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应答了啊。这位来访者,对了,现在还不能称之为正式来访者,只能说是“来访预备者”——怎么就那么急性子,那么沉不住气?算了,这样的人,来了也麻烦,不来也罢!

贺顿宽慰自己,渐渐心平气和。真正心平气和之后,才发现刚才的动静并不是电话铃,而是闹钟的定时铃响了。

虚惊一场。

贺顿对自己说,就算是有人要打电话,估计不会选一上班的时间就打,而是要绷到办公室里没了闲杂人等,偷偷地打。毕竟这是隐私之事,等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贺顿火烧火燎,不停地抓起电话听听,是不是坏了?电话一如既往地正常着。有人敲门,贺顿浑身一激灵,心想不会是哪个心急的来访者,径自找到这里来了吧?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却是柏万福。

贺顿说:“你来干什么?”

柏万福东张西望,贺顿说:“你找什么?”

柏万福说:“找人。”

贺顿说:“我不就站在你面前吗?”

柏万福说:“我不找你。”

贺顿说:“那你找谁?”

柏万福说:“找来访者啊。”

贺顿好气又好笑,说:“真有了来访者,也得被你这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吓跑。”

柏万福说:“来了几个电话?”

贺顿翻翻白眼说:“一个也没有。”

柏万福说:“电话是不是坏了?”

贺顿说:“没。”

柏万福说:“也许电话局出了毛病?广告也登了,114也挂了号了,怎么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呢?你等着,我到外面给你打个电话试试。”

柏万福说着,快步走出门。贺顿说:“用手机打是一样的。”

柏万福说:“我就用座机打,这样万无一失。”

贺顿心存感激,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估计柏万福走到了外头的公用电话,屋内的电话铃响了。贺顿抓起电话,说:“怎么样,电话好着吧?”

对方没答话。

贺顿说:“你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啊?说话啊。”

对方这才小声问:“你是佛德心理咨询诊所吗?”

天啊!女的!客户!

吃中午饭的时间。

贺顿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个悔啊!设想了一百种和颜悦色具有专业水准的开场白,没想到居然如此荒唐!她赶紧调整了坐姿,微笑涂满整个脸庞,竭尽温柔地说:“是的。这里是佛德心理所。请问,你有什么事情?”

“有。我都快死了。你们能救救我吗?”对方带出哭音。

贺顿有些慌了,没料到问题如此严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态调稳,缓缓口气问道:“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活了,已经自杀过三次了,一次吃安眠药,一次割腕,还有一次是上吊,不过都没死成。我在报上看到你们的广告,救救我吧……”声音微弱下去,好像一缕幽魂渐行渐远。

大中午的,贺顿像被人从领口塞进一把雪,雪水融化,沿着脊梁骨流下,直打寒战。贺顿牢牢抓着电话,好像是电话那头瘦弱女子的细胳膊,不敢有丝毫懈怠。说:“谢谢你打电话给我,谢谢你的信任。请你千万不要放下电话,请听我说,你周围还有什么人吗?你现在在哪里?你……”

贺顿急得一头冷汗,手都轻微地哆嗦起来,没想到电话听筒里的声音突然大起来,一个响亮的男子说:“我周围当然有人了,有一大群人呢,我们正在吃午饭,我们看到了报纸上的广告,我们觉得很好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心理诊所,大家就说打电话试一试,用了免提装置。没想到,还真的打通了。我们这里没人想自杀,我们都活得好着呢,活蹦乱跳的。心理医生,谢谢你的辛勤工作,你吃午饭了吗?多吃点。拜拜……”

贺顿死死咬住嘴唇,封住呼之欲出的咒骂。

电话又响了。贺顿不想接。对方很执著,一往情深地响。贺顿被吵得实在受不了,只好拿起电话。但是,她就不说话。

“你干吗那么半天不接电话?”柏万福的声音。

“都是你!好端端的,打什么电话?你吃饱撑的呀?你讨厌死了!”贺顿恶狠狠地砸下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柏万福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喷着唾沫星子说:“贺顿,你怎么啦?谁欺负你啦?没事吧?”

贺顿也懒得细说,就说:“没什么,有人捣乱,我刚才正在气头上,对不起。你走吧。快走快走,一分钟也别停留。你赖在这里,我心神不定。”

柏万福莫名其妙地走了。

贺顿枯寂地坐着。她不敢走,连上厕所的时候,都是开着厕所的门,生怕听不见电话铃声,撒完了尿,也不敢冲水。先支棱着耳朵确认没有电话铃声,这才拉下水闸。

随着时间的推进,她也渐渐镇定下来。不管怎么说,透过刚才那个电话,可以肯定报纸的广告是登出来了。

等待。不是在等待中死亡,就是在等待中燃起希望。

贺顿不伦不类地想出这句话。在她基本绝望的时候,电话铃再次尖锐地响起。

这一次,贺顿不再那样受宠若惊,让铃声响了一阵子,才矜持地拿起听筒。

“你好。”贺顿很客气很专业地应答。枯坐的当儿,她决定以这种口气说话,增加权威感。

“你好……请问……你这里是佛德……那个心理所吗?”对方迟疑着,好像很彷徨。

“是的。这里是佛德心理所。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贺顿不动声色。

“噢……是……那你是谁呢?”对方是个女子,嗓音细若游丝。

“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贺顿回答。

“能告诉我你是谁吗?”对方的声音大了一点。

“这个……”贺顿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不在准备范畴之内。“有什么必要吗?”她下意识地反问,刚一出口,觉得不妥,但已不能收回。

果然,对方听了她的回答,就“嘎嘎”地笑了起来说:“贺顿,刚才这句话才像你的一贯风格。刚开始拿腔拿调的,我都听不出你的声音了,以为又雇了个小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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