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常爱登高望远(1/2)
钱开逸要接贺顿到家中议事,贺顿回绝了,问清了地址,自行准时到达。这是一个高档小区,大门豪华气派,身着整齐制服的门卫,在修剪如毯的绿地前踱步。贺顿充满遗憾地看着这一切,觉得应该有失之交臂的心痛。可惜,不痛,只是麻木。走到楼下,她按响了钱开逸的门铃,十九层一号。
“谁呀?”钱开逸的声音还带着刚打完哈欠的含混。
“贺顿。”贺顿说。贺顿本想说“我”,想到在一次谈话节目中钱开逸批评过这种笼统的说法,说它是农耕社会的残渣余孽。村子里的人不多,凭口音就能辨别出彼此,所以,一个“我”字足矣。现代社会大大拓展了人们的活动范围,谁要是再用一个“我”字,除了证明他有一条来自乡下的尾巴,剩下的就是愚昧了。
贺顿上了楼。电梯里只有贺顿一人,四周是明晃晃的不锈钢板,好像天然镜子。当然有些变形,不过大体轮廓还相符合。钢板上映出一个红衣女子,马尾巴盘成了一个发髻。在贺顿的家乡,出嫁的女子在婚礼当天,是要把头发盘起来的,从此告别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贺顿看着距离自己咫尺之遥的红衣女子,用手触摸她的手。女子素手如冰,让她不由自主地缩回来。那个女子的手也随之离开了,从此天各一方。贺顿拼命转着眼球,好让泪水不至于流下来。她成功了,当她走进钱开逸公寓的时候,眼球已然干燥得像一个沾满尘土的乒乓球。
“来了,欢迎。好找吗?”钱开逸高兴地寒暄。
“按照你说的路线走,一点弯路都没绕。”贺顿说。
“吃饭了吗?”钱开逸问道。
“吃了。”贺顿回答。勇气储藏在食物之中。
钱开逸有点失望,说:“我准备咱俩一起动手丰衣足食呢。”
贺顿说:“我虽然吃了,依然可以为你做饭。”不是夸口,贺奶奶训练了绛香一手好厨艺,只是后来颠沛流离无处施展。
钱开逸也不客气,说:“那好啊,我就看看你的手艺。”
贺顿说:“手艺谈不上,不过可以填饱肚子。先让我看看你都备了些什么料。”说完打开冰箱,一股酸腐霉味飘了出来。
贺顿说:“天啊,你这冰箱多久没有擦洗过啊?”
钱开逸屈指一算说:“大约有五年了吧。我记得是那时候买的。”
贺顿说:“长了苔藓了。”
钱开逸说:“假使长了苔藓,也是优良品种。”
贺顿说:“何以见得?”
钱开逸说:“你想啊,能在这样的低温下生长的苔藓,起码也和北极南极的物种有一拼。”
贺顿说:“懒人。冰箱是要一个月一擦的。”
钱开逸一本正经道:“这个规定,我以前不知道。以后也不想知道。”
贺顿说:“没想到你闭目塞听讳疾忌医。”
钱开逸说:“以前是真不知道,知道了也没有时间完成。以后就有了你了,所以,我知道不知道,不重要。”
贺顿把头扭向一边:“你还是自己记住了好。”
钱开逸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陶醉在自我快乐中,说:“我已经饿了,你的早饭何时才能好?”
贺顿纠正道:“就是马上出锅,也只能算午饭了。”
钱开逸看看表,笑了。
贺顿清理冰箱,看到两个表皮发绿的土豆,一个发了芽的紫皮洋葱,还有几个皱缩干瘪的胡萝卜,外带皮上有了溃疡的西红柿。冷冻室里,有几只鸡腿倒是白嫩肥胖,裹着少许冰碴十分新鲜。
“鸡蛋有吗?”贺顿问。
“有有。还是无公害的绿色鸡蛋。”
贺顿说:“根据你这里所具有的资源,我们只能做一个简单的咖喱鸡饭。”
钱开逸不由得咂咂嘴巴说:“咖喱鸡饭,令人神往。我还从来没有在家里吃过这种带有南亚风味的饮食。只是,估计咱们是吃不成的。”
贺顿乜斜了眼睛说:“你不相信我的手艺?”
钱开逸连连摆手说:“我相信你的手艺,只是我这儿没有咖喱。”
贺顿说:“清仓挖潜找一找啊。”
钱开逸说:“死了心吧!我从来没买过这东西,只能到商店找,家里绝无踪迹。”
贺顿说:“那好,就罚你到商店里去买吧。”
钱开逸迟疑着:“附近的商店里有这玩意吗?是不是要到大商场才有啊?”
贺顿说:“没有咖喱酱就买咖喱粉。咖喱也不是什么阳春白雪,一般的店里都有。只不过是你以前不在意,好像从未看到过。这在心理学上叫做……”
钱开逸打断她的话说:“回来再听你讲心理学上的意义吧,我现在想尽快地解决生理学上的要求。”说完,高高兴兴地穿上外衣,去买咖喱。
待确认钱开逸已经上了电梯,不会冷不丁回来了,贺顿开始像个女主人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登高望远,十九层楼已经相当于一座小山的山顶。鳞次栉比的普通楼房和火柴盒一般的平房尽收眼底。站在高处,是一种享受,有君临天下之感。俯瞰也是人的一种需求,当你没有资格在权力和金钱上藐视别人的时候,登高望远,可以换来片刻的心旷神怡。所以劳动人民常常趋高,而富贵人家却喜住平房。
自打学习了心理学,贺顿被这门科学潜移默化,动不动就想用心理学的术语和理论解释一下眼前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件,已成嗜好。
还有要事要办。贺顿封住了自己关于居住高度的理论探讨,飞快地在钱开逸的房间中巡视。两室两厅两卫,一间被钱开逸当了书房,整齐的书肩并肩地站立在豪华书柜中,好像待检阅的士兵。大本的精装书如鹤立鸡群的将军,显示出主人不凡的追求和抱负。另一间小些的做了卧室,占显著位置的是一张大床,比通常的双人床宽出不少,一侧有个很精巧的床头柜。古典图案的床盖把床封得严严实实。贺顿掀开床盖,看到两个硕大的枕头并排摆在床头。贺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物胶囊,半截白色半截蓝色,仔细地放在了床头柜一侧的褥垫下面。
贺顿又到卫生间参观了一番。钱开逸是个讲究生活品质和情调的人,卫生间的高档洁具,在雪白的节能灯下,闪着牙齿一样清冽的清光,各式各样瓶瓶罐罐装着五花八门的洗漱膏液。
时间不早了,贺顿不敢再耽搁下去,开始在厨房操持。先把土豆皮打掉。一层糙皮之后,土豆依然保有可疑的绿色,只有继续狠狠削皮,直到土豆露出乳汁一样的洁白。胡萝卜也难逃被大刀删削的命运,皴皮一层层褪去,鲜艳的橘黄色凸现出来。然后在微波炉里解冻鸡腿,这道工序比较简单,很快妥了。贺顿开始淘米煮饭,进行到一半时分,钱开逸归来。
屋里弥漫着泰国香米特有的那种类乎胶鞋的味道,还有洋葱的辛辣和胡萝卜略带甜味的清香。钱开逸非常高兴,这种味道让他心中发颤,这就是家的味道,这就是幸福的味道啊。
贺顿系着围裙的腰身,显得格外窈窕,原本平板的胸脯,在围裙带子的勒扎下,难得地耸起来,加上手中的忙碌和炉火的熏蒸,额头汗水涔涔,脸色也红润了,略显几分风情。
钱开逸像猎豹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贺顿身后,用双臂轻轻环住贺顿纤细的腰肢,轻轻地在贺顿的头发上吻了一下。这是一个试探,原来他们是同事,这一吻之后,就成恋人。
贺顿感觉到了从头发传来的微小扑动。人们以为头发是没有知觉的,岂不知头发是人的性器官的一部分。头发梢的神经一定链接着大脑的性感中枢,所以和尚才要把青丝剃去。
贺顿很奇怪自己的感受,一方面,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有一种汹涌的冲动在崛起,这就是性本能吧?她有着醉酒一般的恍惚。另外一方面,她好像却步抽身孤独地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缜密分析,解剖着自己,进行着学术上的探讨。
这是一种可怕的状态,贺顿却无法拒绝。半身冰冷的她因此与众不同,永不会被情欲牵着鼻子走,在分裂中特立独行。
任重道远,贺顿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她要按着计划小心行事。钱开逸非寻常人也,要让他乖乖入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贺顿回过头来,轻轻地回吻了钱开逸一下,这一吻恰到好处,像是公鸡啄米点到即止。
轻了,就怠慢了钱开逸;太重了,钱开逸情绪高涨起来,事态也不好控制。钱开逸十分惬意,这是爱的突破。他觉得贺顿的回应也很干净。如果太热烈了,钱开逸就要提防,他居高临下的位置和钻石王老五的经历,都让他自我感觉甚好,受不了冷淡也受不了趋之若鹜。
“咖喱酱买回来了?”贺顿问,其实她已看到了钱开逸手中的包装。
钱开逸喜欢这种明知故问。家庭生活里就是充满了明知故问,只有在谈判桌上和办公场合,人们才是言简意赅一言九鼎的。家就应该是一个有很多重复甚至乱七八糟的地方,人才能放松。
“我还买了一些凉菜。以前不注意咖喱这东西,真要买了,才发现有很多牌子呢,就买了一种最贵的。”钱开逸说。
贺顿轻轻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不买贵的,只买对的。忘了这句广告?”
“我根本就不知道在咖喱这个领域里,什么是对的。”钱开逸扮了一个鬼脸。
“告诉你吧,在这个领域里,恰好贵的就是对的。”贺顿说着,熟练地把咖喱酱包打开,切下了三人份的量。其实,他们只有两个人,贺顿的饭量也很小,两人份已足够了,但贺顿特别多下了分量,这样味道更浓。拿下男人的胃,就拿下了他的心。
洋葱的特点就是夺人心魄的香辣。贺顿一边将洋葱爆炒,一边说:“你知道洋葱像什么?”
博学的钱开逸还真不知道有关洋葱的典故,说:“讲讲看。”
贺顿说:“洋葱是古埃及人的圣经。古埃及人认为洋葱代表着多层的宇宙,因此他们会对着洋葱发誓。就像如今的人面对上天。”
钱开逸听罢对着洋葱举起右手,说:“我发誓,我爱你。”抱住贺顿。
贺顿莞尔一笑,可惜这个微笑未及完成,就被钱开逸用嘴封住。两张嘴唇似乎穿上了丝缎,柔滑而充满了古典的纹路,丝丝入扣。唇与唇的对接如同两块煮热的豆腐,温暖而华润。
加上咖喱的异域风情,这顿普通的午饭不但充填了胃,而且激荡了大脑。钱开逸打开了一瓶奥地利的冰酒,两人各喝了半瓶。
“知道冰酒是怎么回事吗?”钱开逸的舌头有点大了。
“不知道。”贺顿回答,贺奶奶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
“猜猜……猜……”钱开逸打趣。
“就是把酒冻成冰吧。”贺顿也信口开河。
“不。冰酒是冻了冰……的葡萄酿的……天下第一。”钱开逸说。
“你常常喝酒吗?”贺顿其实有很好的酒量,只是轻易不喝。这点酒对她来说,毛毛雨啦。
“没……不……”钱开逸说。他真的不胜酒力。
“那你还不少喝点?”贺顿假意相劝。其实为了马到成功,她巴不得钱开逸多喝点。
“古人是借酒浇愁,我喝,是因为心中愉快。”钱开逸这会儿很清醒。
“为什么高兴了反倒喝酒?”贺顿说着,把自己酒杯里面剩下的半杯酒又倒入了钱开逸杯中。
“喝了酒,人就恍惚了。如果没有酒的微醺,这快活就太清醒了。清醒的快活让人惆怅,担心它稍纵即逝,只有在似醉非醉中,快活才显得更长。”钱开逸振振有词。
“那你就把杯里的酒全喝了,快活就翻几番。”贺顿劝酒。钱开逸听话地一饮而尽。
“今天,你不要走了。”钱开逸像个小孩似的拉住贺顿的手,恋恋不舍。
贺顿不能一口答应,虽然这正是她此行的初衷。她一定要矜持,一定要婉拒,否则,即使被酒精麻醉着的钱开逸,也会心生疑窦。
“我先把这残羹剩饭锅碗瓢盆收拾利落了,扶你躺下休息,然后,再走。”贺顿柔声说。
“你陪我一道躺下。”钱开逸拉住贺顿的手。钱开逸的手心很烫,汗津津的。
“不。”贺顿拒绝,但口气温和,手也没有抽出来。
“见死不救啊?”钱开逸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地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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