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喝水,喝水会冲淡紧张(1/2)
贺顿的理智和情感如同两根毛衣针,被工作的机械手飞快交叉,一个又一个来访者的故事,恍若各色毛线,茸茸地纠结在一起,织就斑斓图案。有些地方像苏格兰格子般清晰,有些地方像水妖的长发一样混乱。贺顿经常和这个人面对面时,突然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影像叠加,好似报废的二次曝光照片。
团团如期来到,这一次文果坚持原则,没有让他包下所有的时间。团团还是如侦察兵一样仔细巡查了心理室的设施,确信没有任何窃听窃录设备进入工作状态之后,把短短的小腿搭在柔软的沙发边缘。
“心理师,和你谈话让我挺舒服的。比和我爸爸妈妈说话还舒服。看来花钱就是有用。”周团团大大咧咧开讲。
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是从小用无数金钱熏陶出来的。贺顿叹息。
柴绛香远远地走过来,衣服上缀满了补丁。绛香从小就知道补丁是个好东西,有补丁的地方更暖和。绛香和妈妈相依为命。绛香原来有一个姐姐,姐姐是老大,绛香是老二。后来姐姐流鼻血死了。本来流鼻血是不会死人的,村里的人谁都流过鼻血,用柴火灰一堵,柴灰变成红的,血就不流了。谁都没有死,可是姐姐死了。姐姐的鼻血每天都会流,用柴灰堵也能停住,但是第二天还会准时流。就这样姐姐一天天流血,一天天苍白。村里的老人说,快到城里的医院看看吧,这孩子许是有别的恶病。妈妈每一次都答应着,可是还没有等到妈妈把去城里看病的钱攒够,姐姐就死了。最后从姐姐鼻孔里流出来的不再是血,而是清水。妈妈纪念姐姐的方法,就是从此以后,把绛香当成了老大。
没有办法养活绛香。爸爸早就把她们抛弃了,如果不是小伙伴们说没有爸爸根本就不会有孩子,柴绛香几乎觉得爸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女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绛香知道妈妈和很多男人好,那些男人离开之后,绛香就有了吃的。有的时候,是半块馒头,有时候,还有一小块肉。绛香很小就知道这是用什么换来的,她是从村里人嫌恶的目光中猜到这一切的。但所有的目光都比不过饥饿的力量,肚子比眼睛要凶狠多了。绛香想,如果她们娘俩饿死了,就会被人尊敬么?尊敬难道就等于死吗?她不想死,只要不死,就可能有出头的日子,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谁尊敬谁呢!
“你在听我说话吗?老师?”周团团问。
“当然。一直在听。”贺顿两手交合,晃动两下,以加强自己的语气。借机用左手指甲狠狠掐入右手虎口,凭借疼痛回到当下。抖擞精神问道:“我很想知道你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把爸爸让阿姨复印的文件藏起来,害她挨骂。把阿姨玫瑰色的口红扔到马桶里冲走,让她的嘴巴不再好看。还有……”周团团机警地扫视四周,说:“您确认咱们的谈话不会被人听到吗?”
“我确认。”贺顿信誓旦旦,不敢对这个小精灵有丝毫懈怠。
“我非常信任你,你千万不能出卖我,要不你就是汉奸走狗卖国贼。”
贺顿咬牙跺脚夸张地表示自己将信守诺言,就差没举手发誓了。
“我上次告诉过你,我在办公室里往安阿姨的果汁里下了毒……”周团团非常严肃地说。
是的,周团团上次说过,但贺顿根本就不相信,以为这个像雪娃娃一样的孩子信口开河。这一次,有时间有地点,她不得不信,几乎昏倒。面对这个貌似天使的小杀手,她不得不挺直腰板再次确认:“这是真的吗?”
“阿姨你怎么能不相信人!我以超人的名义起誓!”看来超人是周团团的超级偶像了,带着不可亵渎的庄严。
贺顿再不敢有丝毫走神,问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毒药?”她几乎断定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是孩子的母亲在后唆使。
“捡的。”周团团一脸无辜。
肯定是谎话。贺顿说:“哪里能捡到毒药?我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在路上看到过一小撮毒药。你的运气怎么那么好!”
周团团说:“只要你去捡,到处都有的。阿姨,我告诉你哪儿有。”说完他随手一指说:“我早就侦察过了,你这里的毒药还很多呢!”
又一次险些昏倒。贺顿甚至想,这孩子八成有迫害妄想症吧?不想周团团站起身,走到墙角,搬开弗洛伊德塌,指着小米样的淡黄色粉末说:“看,这就是毒药!”
贺顿随着周团团圆滚滚略带弯曲的手指望去,墙角处有文果撒下的灭蟑螂药。
“你说的就是它?”贺顿哭笑不得。她原来以为是安眠药,甚至是铊之类的东西呢!在著名的侦探小说里,铊是最常用的毒药。
周团团不服气地说:“老师,你不要小看这些药,小强吃了都会死,小强是非常顽强的。我每天给阿姨的果汁里放一点,时间长了,阿姨就会中毒,她就没法和我爸爸结婚了。”
贺顿吃惊:“那阿姨怎么会不发现?”
周团团天真地笑着说:“杀蟑螂药并不难吃,还有一股香味呢!要不小强也不会吃的,小强多狡猾啊。再说啦,安阿姨根本就想不到我会下毒。”
是的,岂止是安阿姨想不到,连身经百战的心理师也想不到……
桑珊接着上次的话题说:“是的,我们是同性恋。”
贺顿半晌没说话,怨恨起汉语来。谁让汉语中对第三人称的“他”字,没有性别的区分呢?在书面语中,是有这种分别的,单人旁女字旁,泾渭分明,但在口语中,完全混淆。如果有一个清晰的表达,在桑珊以往的叙述里,一切都豁然开朗。
现在,需要紧急抢救的不是桑珊的沮丧,而是贺顿的挫败之感。贺顿边竭尽全力调整着自己的思绪,边问道:“这么说,你是……”
这是一个所有的同性恋们都心知肚明的问题。桑珊答道:“我是男方。”
又一次被骇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贺顿都看不出桑珊像个男性。
“在人群中,我竭力隐藏自己的性取向。我把自己打扮得如同淑女,这并不难。在所有的时尚图书里,都在引导女人们更像女人。我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为这个社会所不容,可我并不是怪物。为了让自己安逸些,我可以在表面上遵从社会的习俗,但我内心的锋芒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会身穿迷彩服,脚蹬陆战靴,头戴蓝盔……”
“腰里会别一支驳壳枪吗?”气氛太诡异了,贺顿想开个玩笑。
“那倒不会。再说,驳壳枪太落伍了,如今是要用手持地对空导弹了。”桑珊说,口气好像骁勇的黑寡妇。
看到窈窕淑女在你面前眼睁睁摇身一变成了杀气腾腾的男儿,贺顿一时搞不清自己如何应答。
“你的问题是……”贺顿问。她在思谋是否帮助改变桑珊的性取向?
“您若是劝说我放弃自己是个男人的想法,趁早死了这条心。如果您一定要开口说,我马上就离开您的诊室,请原谅我的选择。这和礼貌无关,只和志向有关。”桑珊非常冷峻地说。
贺顿空张了一下嘴巴,把想好的话从胃里咽到了肠子。如果来访者不想改变,你纵是上天入地也无法让她改变,知难而退吧,你!
桑珊接着说:“我现在的问题是无法接受安娜的背叛。安娜是她的名字,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互相称呼另外的名字,她叫我杰克。我想不通所有的山盟海誓怎么都在一夜之间崩塌,我不明白那个大猩猩哪点比我好?难道有钱就是一切吗?安娜如此虚荣,这不单是背叛,而且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桑珊义愤填膺,嘴唇因为愤怒变得像未成熟的草莓,基本上是苍白的,只有丝丝缕缕的红色网络其上。
“你非常愤怒非常懊恼非常伤感非常苦闷……”贺顿字斟句酌。
“你说得对极了,你理解我,想来也一定会赞成我将要采取的步骤了?”桑珊带着被人理解的宽慰和期待更多支持的渴望。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贺顿问。说实话,她还真琢磨不出桑珊该如何出棋。
“我打算找到大猩猩,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安娜并不是他所想象的纯情少女,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同性恋,最起码也是一个双性恋。她和他的结合,没有任何性快感,只是一种利用。我会把我们曾经在一起的照片给他看,这就是证据。”桑珊有备而来。
“你设想了后果吗?”贺顿和她讨论细节,以便更深入地了解情况。
“无非两种结果。一是大猩猩相信了。稍微补充一句,我是一个环保主义者,在我眼里,所有的生物都是平等的。当我说到大猩猩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贬义,只是一个形容词一个代指而已。如果大猩猩信了,我想结果又是两种。一是他放弃了安娜,因为他不能接受一个同性恋的女人。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了,我那时会敞开心扉原谅我的安娜,我们很有可能会和好如初。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大猩猩虽然相信了我的话,但他依然接纳安娜,这样,就会很麻烦。”桑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愿看到这种后果。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呢?”贺顿觉得桑珊并没有说完。
桑珊说:“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大猩猩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们依然在一道。这样的结局也是一样的。”
“那你怎么办呢?”贺顿实在看不到出路。
“我想好了,不管是大猩猩信了我的话,可是还要和安娜在一起,还是根本就不信我的话,依然和安娜在一起,反正只要是他们两个在一起,安娜回不到我身边,我就会采取决绝的步骤。”桑珊的脸板了起来,冷若冰霜。
“那将如何?”贺顿感到紧张。
“你知道俄罗斯的大诗人普希金是怎么死的吗?”桑珊说。
“是为了情人和法国爵士丹尼特决斗而死。”
“不是情人,是妻子。普希金和冈察洛娃是正式结婚的夫妻,所以普希金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宁可选择决斗,选择死亡。”桑珊的表情变得平静了,但这种平静比刚才的暴躁更令人战栗不安。
“你的意思是……”贺顿其实想到了,或者是说感觉到了,但是贺顿不能说出来,只能发问。
“我的意思是——如果大猩猩不肯放弃安娜,我就和他决斗。”桑珊清俊的脸庞带出杀气。
贺顿吓了一大跳。不仅是决斗这个解决情爱的方法,在现今的中国如何罕见,更是因为面前这个纤巧的女子,居然要和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决一死战,实在有以卵击石之感。
贺顿不能惊讶,那会被误认为藐视。贺顿必须保持镇静,以示尊敬。她说:“你是只停留在思考的阶段,还是已经有所准备?”事关喋血和人命,不可等闲视之。
面前的窈窕淑女用手轻轻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学过跆拳道和女子护身柔术,我会先奔他的下三路而去,他一定没有防备,所以我得手的概率还是很高的。然后再给他一个横扫腿,这样任凭他的个子再高,也会被我放倒。之后如果他乖乖认输,也就罢了,如若不然,我还有一手绝招,就是双龙抢珠。你知道双龙抢珠吗?”
贺顿听得心跳骤升,老实承认:“不知道。”
桑珊说:“就是用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直捣他的双眼窝,这一招,轻则让他眼前昏黑剧痛难忍万念俱灰,重则就能让大猩猩变成残疾动物,从此双目失明……”桑珊说得兴起,不禁大幅度地打起手势,手起刀落的样子,让贺顿真的从中看到凶暴戾气。
贺顿还是半信半疑,想那外国公司的老总,又是非欧混血,相貌如何且不说,骨头架子一定魁伟悍壮。如果桑珊借着冷不防突然袭击,也许会占到一点便宜,但真的动起手来,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是这男子的对手呢?况且,如果真把大猩猩打伤致残,桑珊就要负法律责任,说不定有牢狱之灾,又怎能如她所想象的和安娜重修秦晋之好,过世外桃源的日子呢?
贺顿决定把自己的忧虑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桑珊听,期待她能回心转意。贺顿刚开口说:“桑珊,我觉得你发动这场袭击……”桑珊纠正她的话说:“不是袭击,是决斗。”
“好好,是决斗。我觉得凶多吉少……”贺顿还没说完,又被桑珊打断:“我知道您会觉得我是一个弱者,无论我的性选择是怎样的,在体魄上我还是一个女子,完全不是大猩猩的对手,对此我也心知肚明。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劝阻我,就像当年没有人能劝阻住普希金。不要以为体魄弱小的人性格就一定怯懦,不要以为同性之爱就可以亵渎和背叛。在我的心里,嫉妒之火熊熊燃烧,如果不报仇雪恨,我情愿自杀!在杀死别人和杀死自己之间,我当然要选择先杀死别人。体魄上的弱势我也充分考虑到了,我会借助工具。”
话说到了这个分上,贺顿更不敢掉以轻心,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工具是什么呢?”
桑珊说:“就是武器。”
贺顿说:“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武器是个很大的概念,从砒霜到原子弹都在此范畴。”
桑珊难得地笑了起来,说:“这两样我都不会使用。前者太卑鄙了,后者太昂贵了。”
贺顿见剑拔弩张的氛围稍事缓和,继续探问:“那你会选择什么工具呢?”
桑珊言简意赅:“枪。”
贺顿失口道:“可是你搞不到枪。”
桑珊莞尔一笑:“你也把枪看得太神秘了。我去了很多次警察博物馆,那里有各种各样的枪,真的非常精彩,琳琅满目秀色可餐啊。如果有那样卓越的枪就好了,我会是百发百中的好射手。但是,搞到优秀的枪太危险也太困难了。普通的能杀人的枪,并没有你想象得那样难以获取。过去根据地的军民们在山沟里都能造出枪来,现在科技比那会儿发达多了,有什么难的?我在网上联系到了一家卖枪的,条件谈得差不多了。过几天我就到云南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是这种枪的精度不是很好,有效射程不到十米。这对于打劫和拒捕来说都太近了,效果不良。但对于我来说,足够了。我完全可在逼近大猩猩十米以内开枪,我确信自己可以一枪毙命……”
桑珊说得兴致勃勃,好像血案就在面前发生,大猩猩已陈尸在地血流成河……贺顿毛骨悚然地看着她,心里默念110。大猩猩是外国人,有法国人的血统……贺奶奶的女儿黄阿姨,也在法国。法国是一个充满浪漫的地方……
绛香正在院子里晾单子,一位身穿名贵皮草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她注意地看了看绛香手中的白布单子,问她:“这都是你洗的吗?”
绛香摩挲着红肿的手指说:“是。”
女人说:“没洗衣机吗?”
绛香说:“有。可是拉的屎尿吐的胆汁洗不干净,还得用手搓。”
“那岂不太辛苦?”女人说。
绛香回答:“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就得干好。”
女人听了就点点头,走进了范院长的办公室。护工汤小希正好抱着一包秽物出来,警觉地朝女人的背影努努嘴,问:“干什么的?”
绛香说:“你都不知道,我刚来哪里会知道?许是检查卫生的吧?我看她对单子干净不干净挺在意的。”
汤小希摇头道:“不像。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绛香说:“许是微服私访的领导也说不定。”
汤小希说:“美的你!只有要害的事情才会有人微服私访,比如冤案杀人什么的。一个专门照顾快死的人的地方,有什么可私访?晚上来或许能访到鬼。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想住进来。”
绛香半信半疑说:“不能吧?我看她身体挺好的,离那一天还远呢!”
汤小希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开窍?当然不是她来住院了,定是她家的什么人。也许是妈,也许是婆婆。对,婆婆的可能性大,她伺候烦了,所以就送咱们这儿来了。”
绛香说:“你在临终养老院里真是屈了才,应该当包公。”
两人正说着,那个华贵的女人和范院长走了出来。汤小希怕院长看到她上班时间闲聊,一溜烟奔污物桶去了。
“您这儿就这么大点地方?”华贵女人问。
“对,床位有限。很多人想进来,没那么大力量照顾。所有的护工我都要管吃管住。”范院长用手一指绛香。那女人光鲜得像只洗净的莲藕,白胖丰满,相比之下,形容枯槁的范院长就是残荷摇摇欲坠的茎秆。
“您是怎么想起搞这一行的呢?真是高尚的事业。”莲藕很感兴趣。
“谈不上高尚,赎罪而已。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都不想深说,只说这也是为人民服务,第三百六十一行,专门照顾人远行。其实,往事不堪回首。那时候我还没退休,一天忙着工作,老父亲病了,我也顾不上侍候。我母早亡,是父亲一手把我拉扯大的。老父每礼拜一次独自到医院看病,挂号排队的,一折腾就是大半天,连口水都喝不上。看完病回到家,跟死过一回似的。有一天,他从医院看完病,坐上公共汽车,到终点了,还不下车。售票员过去摇他,说老爷子,车再也不走了,您到地方了!才发现我老父亲已经过世。我不孝啊,我要是陪着他老人家,他没准现在还在城墙根底下晒太阳呢!可惜人死不能复生,我只好把这份孝心放到别人的父母身上,多少弥补一点缺憾。我也不打算做大,没有那个精力财力,只求自己心安。”范院长说完长吐一口气,悠悠直上青天。
莲藕说:“彼此啊。我也正像当年的你,面临同样困境。我在国外定居,不可能再回中国了。也是寡母拉扯成人,现在风烛残年,我要接她到国外养老,可她说什么也不干,一定要死在故国,说不然变成了鬼魂还得漂洋过海才能回家。我曾给她雇了两个佣人,一个照顾她的起居,一个是护士,负责她的医疗。可是她又嫌那两个人没事的时候尽聊天,打扰了她的清静。她希望照顾她的人能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人又不是机器,哪能如此随心所欲?后来,她提出要到临终养老院来,但有一个要求,要的是平房,人不能太多,当然也不能太少。要有一定规模,干净,绿化得好……总之,我把城里的这类场所都跑遍了,只有你们这里最合适……”
莲藕面带愁容说得很恳切,绛香以为范院长会很高兴,不想范院长淡淡地说:“谢谢夸奖。只是我们床位是满的,很多人都在等。”
莲藕着急:“我马上就要走了,要是不把老母亲安顿好,我在飞机上就会开始做噩梦。”
范院长说:“我爱莫能助。”
莲藕恳求:“您可以再想想办法。”
“无法可想。”范院长很干脆地回绝了。“我不能让那些老人提前死掉。”
“那我最快什么时候才能让母亲住进来?”莲藕仍不死心。
“不知道。你应该了解,死亡这件事不是天气预报。就是天气预报也常常报错,我们也只有原谅。我能告诉您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耐心地等待。你已经等了很久了,再多一点时间,应该也有这份耐心,恕我失陪。”范院长说完就返回办公室,留下莲藕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
莲藕半天才缓过神来。在这样的地方,听这样的话,的确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思维。
她一抬头,看到一直站在旁边的绛香,问:“你是这里的护工吗?”
绛香说:“是。”
莲藕说:“我妈妈说过,看一个女人贤惠不贤惠,能干不能干,就看她洗的衣服是不是洁净。我看到你洗的单子很干净。这很好。”这个女人的声音里有一种很温和又很居高临下的东西,让你不由自主地敬畏她。
“我姓黄,你就叫我黄阿姨好了。我可能比你的妈妈还要年长。”莲藕这样说。
绛香心里一阵痛,因为她提到了妈妈。绛香很快让自己集中精神,黄阿姨说的话出人意料:“我想让你到我家去干活。刚才的话你已经听到了,就是陪着我妈,等到这个临终养老院有了床位,你就和我妈一起回来。愿意吗?”
绛香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院长……”
黄阿姨说:“先不要管院长,只说你自己愿不愿意?我付你的工钱和这里一样多。只要你愿意了,剩下的事我来办。”
绛香如在这里待下去,马上就会变成汤小希第二,她就说愿意。黄阿姨很快就和院长谈妥了,本来也没有更多的手续,来去自由。绛香和汤小希告别。汤小希说:“你捡了一个油水大大的肥差。”
绛香不解,说:“油水在哪儿?”
汤小希说:“那个女人是个有钱人,出手大方。一个老人,能吃多少用多少呢?但家里人不能不买。东西不是钱,是不能储存的,所以她就只好让你吃,容你用,你不就摇身一变,过上了贵族的日子吗!你没看我这些天虽说天天加班,但脸色越来越滋润?就是把病人的水果和牛奶都吃了。你记住,干我们这行的,不怕病人垂危,就怕病人能吃能喝,那就没咱们什么油水了。”说着,把一个半尺长的香蕉递给绛香,说:“吃吧吃吧,进口的,菲律宾的。我给你送行。”
绛香说:“不吃。谢谢你。”
汤小希说:“是心里悲痛舍不得我吧?吃吧,化悲痛为饭量。”
绛香说:“也不是。”
汤小希说:“我早就看出你这个人不仗义了。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
绛香说:“反正咱们很快就要见面的,过几天床位腾出来我就和老太太一道回来。”
汤小希说:“那你为什么不吃呢?”
绛香回答:“在这样的医院里,我吃不下东西。”
汤小希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金枝玉叶啊?这里的东西不脏,脏的是你的思想。香蕉有皮,里面又甜又软。你不吃,你就是王八蛋。”
绛香接过了香蕉,但她还是不能理直气壮地吃原本属于病人的东西,就把脸转向另一面,面对着墙壁,慢慢嚼着火箭一样巨大但索然无味的香蕉,看着不知何年拍死一只蚊子留下的遗迹。
绛香和其他人打了招呼,和范院长再见,同黄阿姨到她家去。
黄阿姨乘车领着绛香一直往市中心走,最后进入一座高大的公寓。楼门紧闭,正当绛香搞不清这楼里的人如何进出的时候,黄阿姨在一盘像电话号码样的机器上按了一串数字,大门霍然而开,绛香觉得好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保险箱。黄阿姨领着绛香上到了九楼,这是本座楼房中的最高一层了。进得门来,复式结构,便又是一番天地,楼上楼下。
一位老奶奶听到钥匙响,走了过来。
“你好。你回来了。”老奶奶用虚弱的声音说。屋里并不冷,但她穿着厚厚的毛衣,围着围脖,她的话经过毛绒的吸附和过滤,细如游丝。绛香有点奇怪,自己家的人,还说什么“你好”。
“你好。”黄阿姨回答。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就让绛香感到这家人的不同寻常。
“我到临终养老院为你把情况都问明了,是个四合院。”黄阿姨说。
“对。我讨厌高高在上。”老奶奶的语气微弱但是坚定。
“临终关怀养老院的床位很紧,我为你找了一个护工过来,叫柴绛香。先互相熟悉一下情况,过一段时间那边空出了位置,你就可以搬过去了。”黄阿姨说,简明扼要。
“好,这样处理很好。我和绛香会尽快彼此了解,相互熟悉起来。现在,你可以放心回法国了。”老奶奶说。
贺顿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这哪像是一家人啊,简直像两个列车员在交接工作。莲藕般的黄阿姨,就是这个旧绫罗一样的老奶奶培养出来的?单听她讲话的利落劲儿,绝想不到她发白齿摇不堪一击。
哦,110!在特殊的情况下,事关生命安全——心理师所有的保密原则,都让位于生命第一的黄金法则。贺顿现在唯一方案就是,桑珊再不改悔,她只有报警。
然而,真的再无挽回的余地了吗?
李芝明准时出现。
上一次结束时,贺顿将李芝明的破碎之心如古瓷般细致地包扎起来,让她先回家休息,以后再来。至于追悼会,贺顿的意见是暂缓召开。当然,大主意要李芝明自己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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