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害怕被遗忘,但前提是我们要被人记住(1/2)
相识始自声音。
广播电台要开一档直播节目,主谈心理话题。别家电台的此类节目,都是放在深更半夜。幽幽女声,恍若古埙,伴随着玄幻的吐纳之气,沿着午夜的雾岚在城市的巷道里蜿行,淡淡感伤中生出轻微的惊悚。
钱开逸预备孤独一枝。首先钱开逸是个男子,不能像情感保姆似的腻腻歪歪怀抱听众,充满惰性。其二是他音色清冽中气汹涌,由这条嗓子输出的字句,有虹一般的凌空质感和跨越天穹的权威。
钱开逸也有不足。他是广播科班出身,咬文嚼字无可挑剔,但他没有心理学背景,在谈论某些深度话题时力不从心。从台领导到钱开逸本人,都懂得强强联手扬长避短这条金律——需选择另外一位心理学专业人士做搭档,以保证此谈话节目的收听率节节攀升。
鉴于钱开逸是男性,另一位主播就只能是女性。寻找女主播,成了本节目开播的先决条件。按说偌大一个城市,挑个有心理学背景的女子,并不是太难的事情。钱开逸一旦开始操作,才发现绝非事先设想的那般简单。
研究心理学的专家们大部分都集中在高校,学富五车,但语言风格乏善可陈。学术有余,活泼诙谐不够,催人昏昏欲睡。苦挣学分的学子们熬得住,手握旋钮的听众们可没那么好耐性。直播节目毕竟不是大学讲堂,开着车嚼着口香糖的白领,不是教授们的硕士博士生,可没耐心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满嘴喷术语,把一个心理现象掰开了揉碎了讲个水落石出。钱开逸只好忍痛放弃学府转寻民间。好不容易找到了专攻临床的心理学人士,又多矜持内敛,不愿意到广播电台抛头露面。
其实,广播里出风头的并不是相貌,而是一道音波。播音员隐藏在严严实实的直播间里,只有音色凌空翱翔。语调宛若青烟,无影无形又无处不在,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艺名躲在闪烁的电光之后,顽强地刺激着你的听觉,直到你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的低语,把一个陌生人认作熟识的邻居。
女人们似乎更愿意藏起自己的声音,躲在安全屏障之后。钱开逸连连碰壁,不得不承认国外一位学者的研究结果——音色是除了身材之外最惹火的性感因素。他不无恶意地愤懑地想,难道男人们,比如我,就应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声音裸露出来让女人们欣赏,女人们却把自己的声音包裹得如同粽子秘不示人吗?
不管怎么说,任务还是要完成。钱开逸成了一个“星探”,更准确地说,是一个“音探”,他要找到一条声带,能和自己的声带相匹配。钱开逸骄傲地想到专家形容他的声音:“如同高速公路一样笔直光滑并有着黯黑的波浪起伏,远处暮色苍茫间浮动着夕阳那鱼鳞状的橘红色光芒……”能和这样锦带般的声音相匹配,杯觥交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况且,还要有深奥的心理学魅影相随。
难啊!上天入地没有找到合适人选。有一个女人险些入网,虽说达不到完美无缺,基本符合要求。只是钱开逸再三斟酌之后,还是断然把她放弃了。原因不可对人言——她太老了。当然如果你看到这位女专家本人,在精心的保养和化妆品齐心合力的捍卫之下,一张面孔还能蒙混过关;由于十分注意节食加之硅胶在胸前帮衬,身材也算玲珑有致,背影让人生出遐想。可惜声音是无法化妆的,由于年代的磨损而造成的喑哑和撕裂,虽然只是轻微的折断和劈开,可一经话筒的放大传出,就让钱开逸感觉到巨大的潜在不安。要知道,一档高质量节目的受众,对于女声的要求是非常苛刻的,不单需细腻晴朗,更要饱含青翠欲滴的鲜亮。试音时,在声如竹帛分扯的老女声伴奏下,钱开逸的音色也遭到强烈干扰,产生粗糙裂痕。
作罢。另找。在此阶段,领导不断地催促钱开逸,心理访谈开播迫在眉睫。
这天刚上班,齐台长拦住钱开逸说:“几家大企业又来谈广告了,说一定要有一款针对高收入白领的谈话节目,收听率上去了他们才肯投入。台务会商定你的这档‘心灵七巧板’半个月之内必须开张。”
钱开逸频频点头,是啊,别的栏目都是磕头作揖地出去拉广告,唯有这档还在孕育中的栏目,是广告商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再不努力,大家的钱袋子干瘪,钱开逸罪责难逃。
钱开逸悲痛地准备让那老女人出山。这天下午,他到新华书店去买书。一个广播人,要时时充实自己的脑壳。不然空有一条好嗓子,说出来的都是废话蠢话,岂不贻笑大方?
钱开逸除了享有一匹油光水滑的亮嗓之外,其他方面也很俊逸,身材高大鼻梁英挺嗅觉上乘,眉清目秀视力超拔,耳朵也像藏獒一般灵醒。不过在大城市里,五官感受太机敏了,简直就是灭顶之灾。新华书店里热气腾腾,弥漫着书本的印刷气味、男人的汗臭味和女人的脂腻味,耳鼓被嘈杂涨得紧绷,目光还没瞅到书,就被一张张流汗的面庞填满。钱开逸走到心理励志类图书的货架前,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女声问道:“《幽谷伴行》在哪里?”
《幽谷伴行》是刚刚上市的一本心理学译作,别看名字仿佛通俗小说,其实内容艰深佶屈聱牙。据说没有研究生以上的学问,休想看懂此书。钱开逸虽有此学历,但因为忙,还不曾看过。
让钱开逸激奋的不是深奥的《幽谷伴行》,而是那个声音。妖媚中透着宁静,华丽中掺杂着朴素,流利而不黏滑,有力而不强硬……天啊,钱开逸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找的就是这样的声音。而且,它十分年轻,是带着露水和霜粉的紫葡萄,浆汁饱满吹弹可破。如今,年轻就是宝啊,特别是女声。
钱开逸正准备回头一把抓住这个如鲸鱼般滑润的女声,不想手机恰巧响了。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正是齐台打来的电话。
广播这个行当,面向千家万户,业内的口头禅是“广播无小事”。齐台要求领导干部和重要的播音员都要24小时开着手机,随叫随到。有人曾因和女朋友听交响乐擅自关机,被再三再四点名批评,还扣发了不菲的奖金。大家都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一看是齐台召唤,立马在第一时间抓起听筒。
齐台急迫地说:“心灵七巧板的广告已经签了,下个星期,你这档节目必须要让大家听到。预告也已经发出去了,剩下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你也是老同志了,心里有数。”
隔着半个城市和无数攒动的人头,钱开逸确知齐台看不到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频频点着头,说:“明白。下周。心灵七巧板一定准时开播。”都是干广播的,钱开逸知道所有的肢体行动都会在声音中有所暴露。如果他不点头,声音就不会传达出足够的尊敬和服从。老广播的耳朵就是雷达。
待钱开逸完成了对领导的尊崇,回过头再来寻找那个石破天惊的声音,才发现它已潜入深水。
人海茫茫啊!每一本书都是一道屏障,每一个脑顶都是一座山峦。那个声音用嘈杂成功地把自己掩埋了起来。到处都是声音,纷嚣混乱,带着急迫和尖锐的腐蚀感。那个声音烟消云散,仿佛从未生成过。最要命的是钱开逸没有看见发出那个声音的面孔,如果齐台的电话晚来一秒钟就好了,这个魔鬼声音持有者的音容笑貌就会像烙画一样焦煳在钱开逸的脑屏上。
只有一根稻草——《幽谷伴行》。钱开逸发疯似的掐住一个身穿红色马甲的服务人员说:“快!快带我到《幽谷伴行》那里去!”
红马甲痛得直缩胳膊,愤愤问:“你到底要到哪去?”
这也难怪。整座大厦有几十万本书,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哪里就准知道一本刚刚出版的艰涩的心理学专著呢!好在红马甲还是很负责任,克服疼痛引着钱开逸走到电脑前,开始按部就班地查询。在钱开逸度日如年之后,被告知通往“幽谷”的小径。
钱开逸找到了存放《幽谷伴行》的书架子,看得出来原本挤得紧紧的书阵中有一道小小裂隙,可见是刚刚有一本书被取走了,但四周空无一人。偌大的图书大厦里,只有这一个角落是僻静的,看来心理学著作还是冷门,少有问津。钱开逸从书架上飞快地掠了一本淡绿封面的《幽谷伴行》,直向收款台奔去。很多人在排队交款,钱开逸从队尾看起,没有人拿着淡绿封面的书。钱开逸常做直播,头脑反应迅速,他不顾众人“别加塞,排队!一个个来!”的指教,径直冲到收款台前,大叫道:“刚刚可有人买了《幽谷伴行》?”
款台姑娘一边手指翻飞敲着键盘,一边答道:“没见没见!又不只是我这一个地方收款,别处看看去!”
一句话提示了钱开逸,他赶忙往其他收款台赶去。无论他怎样手疾眼快,那个沉鱼落雁的绝色声音,还是如同蝌蚪消失在水草繁密的溪流中。
钱开逸恐惧地东张西望,生怕这个来之不易的声音从此地遁。可惜无论他怎样内心祈祷,那个声音电光石火惊鸿一现之后,再也不露真容。
钱开逸想到服务台发表一则寻人启事,但是,说什么?就说刚才买了一本《幽谷伴行》的女子,请赶快到服务台找一个穿咖啡色上衣的青年男子接头?笑话!她绝不会回来的。钱开逸凭着直觉,知道有着如此出类拔萃声音的女子,也像有骄人身材和倾国容貌一样,内心是孤傲的。一则突如其来的广播,也许只会让她莞尔一笑,更快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更何况,把这一切同工作人员说清楚,需要时间,而每一分钟时间都很宝贵,意味着她随时都有可能不再现身。
思忖的结果是——求人不如求己。先用最快的速度在人群中寻找,万一找不到,马上去查有关记录。这个女子一定爱书,很可能办有vip购书卡。如果有卡,就能获取她更多的资料,按图索骥就柳暗花明啦!如果没有卡,钱开逸还可以常常到这里来蹲守,她一定还会再来。
脑袋里翻滚着各式步骤,脚下可是一点都没耽误,钱开逸四处睃寻。其实说是睃寻并不准确。睃寻的武器是目光,钱开逸此刻的工作和目光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完全是靠听觉。他并不知道那个有着倾倒众生音色的女子是何长相,只有耸起耳朵,像声呐仪器般捕捉着周围动静。
那个女声像沉没了的核潜艇般坚定地静默着,钱开逸几近绝望。他扩大了搜索范围,朝大门口跑去。
他终于听到了声音。不是那个梦寐以求的女声,而是门口的安全警戒铃声大作,警卫很不客气地拦下他,粗暴地指了指他手中淡绿封面的《幽谷伴行》。钱开逸这才发觉自己没有交款,书上的隐秘磁条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屈不挠地哭叫着。霎时众人的目光聚焦过来,钱开逸窘得不行,赶紧把《幽谷伴行》往保安手里一扔。对这书虽是万般不舍,也只有来日再说,目前寻人要紧。
好在钱开逸始终是攥着书往外跑,并不是把《幽谷伴行》掖在身上的哪个犄角旮旯处,警卫就宽宏大量了,没把他算作恶意夹带,只当是粗心大意,扣下书之后,放他走了。
到了大街上,更是一派枉然。人山人海汇成了声音的联合国。钱开逸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漫无目的,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挤,东张西望地简直像个扒手。就在他几乎完全失望的当儿,突然那个如同天籁的声音在人丛中出现了。“……往西要到对面坐车……”
虽然只是片言只字,钱开逸已能断定,这就是她!就是那个千载难遇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人球在向前滚动,他不禁骇然,仔细看去,才知道有两辆公共汽车进站。一堆站牌扎在一处,人群看到自己要乘坐的那辆车来了,就不顾一切地裹携着他人蜂拥而上。
那个声音就混杂在这堆人当中,千真万确。钱开逸马上就要揪到那个声音的尾巴了,也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声音的全部线索了。要命的是,钱开逸还是不能确定到底哪个女人是他要找的真神。间不容发,钱开逸必须决定到底上哪辆车?抑或继续等待?何去何从十分严峻。如果决定错误,他会再次和美丽声音失之交臂。
钱开逸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就要被众人拥挤到车上去了,她是那样的轻薄,好像一片被波涛吞噬的黄叶。钱开逸两手像游泳一样劈打着分开众人,不顾辱骂,冲到了公共汽车门前,此刻,那个女孩就要上车了,任何语言的交流都来不及,钱开逸伸出自己穿着皮鞋的右脚,狠狠地跺了那女子一下。
“哎哟……”那女子大声呻唤,从车门的挡板跌落下来。
这一声在别人耳朵里不过是被踩了脚的女子惨叫,敲在钱开逸鼓膜上便风华绝代。好了!就是它!万事大吉了!
钱开逸笑容满面地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子从人群中艰难地挣扎而出,看来这辆车她是上不去了,愤愤地说:“你当然是有意的了。”
钱开逸狂喜说:“您说得对,我就是有意的。要不是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我怎么才能和您说上话呢?终于找到您了,真是太好了。”
直到这时,钱开逸才有机会看到这个有着极美妙音色的女子的真面目。她身材矮小,面色黧黑,五官淡而无奇,像一张答案平平的卷子,虽没有什么显著的错误,但也绝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一切都在循规蹈矩之中。衣服穿着很有品位,粉紫色的长裙将她裹住,一副巨大的香奈儿太阳镜几乎遮住了半个脸庞。
“我认识你吗?”女子对钱开逸的回答大不解,摘下了墨镜,眼睛彻底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惨不忍睹。眼裂很小,眼皮厚到好像刚被注进了水,闪着朦胧的亮光。在这狭小眼裂和肿囊囊的眼皮中射出的视线略带惊奇。
“不认识。您不认识我。正确地说,是您以前不认识我,但我们马上就会认识……小姐,我能请您喝杯咖啡吗?我不是一个坏人,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还有身份证,还有驾驶证……”钱开逸生怕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女子再跑掉,在自己的口袋里四处摸着,手里像抓着一把饼干似的攥满了证件,就差把钱包打开给人看了。
那女子看来见过些世面,微笑了一下,让钱开逸安心了不少。女子说:“你找我,有什么要事吗?”她那富有魅力的声音特别加重了“要事”的“要”字,让一般人自惭形秽。
好在钱开逸不是一般人,虽然年岁不小且未婚,但此次行动并不是泡妞而是事关工作,他振振有词地说:“有要事。很重要。关乎千百万人的头脑。”
这可真不是吹牛,且不说广播的影响力非常巨大,单是音波能钻进那么多人的耳朵,难道不是关乎头脑吗!
该女子并不为之所动,莞尔一笑说:“先生,人们基本上都认为自己的事情是重要的。其实,不然。在你认为是重要的事,在我并不重要。对不起,我下午以后是不喝咖啡的,会影响到我晚上的睡眠质量。而中国,一般的咖啡馆,并没有低咖啡因的咖啡。”
一席话,把钱开逸噎住了。该女子说着挎上了太阳镜,这让她的面庞显得更加风平浪静,转身要走。
钱开逸慌了,千难万险淘换出来的宝贝,哪能就这样让她溜走。他换了一种方式,指着该女子的小包说:“既然您不喝咖啡,我可以和您一道喝茶。您要是说茶里有茶碱,也睡不着,我可以陪着您喝矿泉水。”
女子继续保持着优雅的微笑,道:“看来你是一定要和我喝点什么了。那咱们一边喝水一边说什么呢?我很想提前知道。”
钱开逸说:“就谈谈您包里的东西。”
女子扑哧一笑说:“我包里都是女人用的东西,想不到您会感兴趣。”
钱开逸赶紧一本正经起来:“我不是对女人的东西感兴趣,是对您包里的书感兴趣。您有一本《幽谷伴行》。”
女子惊讶:“你从书店一直跟踪我到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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