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5(1/1)
班里有个女生叫赵金环。十六岁,高高的个子,她爸爸是赤岭大队的书记。她穿得跟一般女孩子不一样,明显是干部的孩子,很有几分优越感。表哥让她当了学习委员。她长得很漂亮。岸青哥有几分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接近柳老师。上课时,她总是拿眼偷偷地瞅我表哥。表哥像是受到了什么剌激,讲得得神彩飞扬。装着没看见她似的。夜里睡觉,她那眼神总在表哥蚊帐里徘徊。表哥害怕了。表哥知道师生恋爱的事。如果被领导发现了,那是要受处分的事。赵金环居然在她的语文练习薄里夹了张纸条。一句话:你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岸青哥立即把纸烧掉。表哥到她家去走访。想找她父母谈谈。岸青哥把赵金环表扬了一番。当着她当着父母的面,劝她一心一意学习,不要三心二意。岸青哥回学校时,赵金环居然赶出来送我表哥。并且装出一副大人样子嗔道:“瞧你,一本正经的样子,你以为你真是我老师呀!你才大我多少?”“大一天,我也是你老师。”“哼!狗子头上长角,装羊吧!我明年就毕业了。我爸说,毕业后就跟我找工作。”“等你工作了,我们再做朋友。现在我是老师。”“真的?跟我做朋友?”“那当然。”“我看,你们当老师也很苦的。天天捧着个罐子喝粥。吃不饱吧?”“还以,比在家强哩。”赵金环家里肯定不缺粮。她长得比一般姑娘娃红润。发育正常,长长的辫子也油光光的。她爸是书记。“你还来我家吗?”“什么意思?”“下次来,我请你吃饭。”“老师不能在学生家里吃饭的。”“我跟我妈说,没关系的。”“不不不。”“给你!”她掏出三个煮熟了的鸡蛋来。天黑了,表哥站在村口的一棵老槐树下,月影婆娑的。他接过鸡蛋,匆匆逃走了。半路上,他把三个鸡蛋吞掉,毁灭证据。
表哥的这段**,写在他的《日记》里。
日子一天比一天苦。连我都要辍学回家寻野菜了。星期天,岸青哥从学校回来,听说我不读书去挖野菜,钻到芦苇滩的芦林里把我抓回来,逼着我回到学校。他又悄悄地给了我五斤县流通粮票。这是他几个月节省下来的。他们的供应指标也减了,一半搭杂粮。连豆饼也算粮食了。生产队一半人搞生产,一半人下湖抽藕稍子(刚出水的荷梗)当粮食吃。
王家集在莲湖镇东。我们东河管理区在镇西。星期六,学校上完三节课就放假了。下午老师政治学习。我不回家,跑到王家集去看表哥,等他政治学习完了,同他一道回家。有一次,他还借了公家的自行车,驮着我回家。
王家集小学校的操场种上了包心菜。绿油油一大片。食堂里每天都是包心菜,吃得反胃。表哥的胃产生了条件反射。他再也不吃包心菜。甚至不种包心菜。一听“包心菜”就反胃。学校伙食团稀粥浪打浪,瓜菜带主粮。有些教教师提出分灶吃饭。张校长欣然同意了。因为他带着两个儿子,儿子在学校读书。他们家全是吃商品粮的。张校长以为老师们怀疑他多吃多占。他一向严于律己,行为谨慎。伙食团把口粮发给各人。任其自主。张校长整天想主意改善教师的生活。种菜,种瓜,每人分一垄菜地。食堂的灶也搞革新了。张校长发明了一种新式灶。把旧的灶台拆了。重砌成一个偌大的圆灶,称为子母灶。母灶边沿环抱着一群小灶。如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抱着一群孩子。子灶上放着三十个瓦罐。瓦罐放在铁圈上。基本上是一人一灶。为了节约烧柴。灶堂共享一个。中间放着大锅,作为炒菜之用。老师们下课后,自己淘米,把一把米放进自己的罐子里,放好水,让炊工炖粥。这样,不至于谁占了谁的便宜。瓦罐粥炖得稀巴烂。食量大的人在瓦罐里加进萝卜或者菜叶。看来是多了,其热量还是那么多。老师们下了课就到厨房里看自己的罐子。厨房比办公室还热闹。罐子吃粥,筷子失去了作用。于是,谭主任首创了用长把铜勺子吃舀稀粥的吃法。这方法不仅实用,还有几分优雅。从而,推广开来。老师们纷纷找铜匠铸长把勺子。那种长柄铜勺是商店里买不到的。岸青哥回家把土改时从农会偷来的一支铜笔架拿到学校来,找老铜匠铸了一把铜勺。用砂纸打磨得锃光发亮。敲着瓦罐,勺着稀粥,很有感,穷快活。我还在岸青哥的瓦罐里吃过一次稀粥哩。
张校长发明的革新灶在全管理区推广。机关都学习分灶,吃瓦罐粥了。教师们斯文变了方式,看谁的长把铜勺漂亮。长把勺一时成尚,就像现在的青年人玩mp3。教师口袋里不再是以挂钢笔为时尚,换成了铜勺子。当然,教学也抓得紧,政治学习仍然不放松。“张本钱”抓突出政治出了名。他的学习经验推广到全公社。甚至弄得全县的中心小学校长到王家集小学来开现场会。走廓里,办公室的墙上,红红绿绿。若干年后形成的“花架子”之风就是那年代发明的。那时的“花架子”也就是红纸绿纸,画画写写,贴贴糊糊,成本不高,鼓动性很大。不像现在拿“花架子”当政绩,动辄投资百万千万上亿。王家集小学的墙上这栏那栏,异彩纷呈。《学习专栏》,《心得体会栏》《竞赛栏》《教案样板栏》《作业示范栏》等等。内容一周一换新,日新月异。心得体会看谁换得勤。白天搞教学,晚上写心得。写了往墙上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义!”总路线时时记在心头,挂在笔头,念在口头。《竞赛栏》里,工作、学习、生活。每周评比一次,上游贴红旗,中游贴绿旗,下游贴白旗。贴上了白旗,你就如坐针毡了。张校长天天坐在办公桌前想花样,把老师们折腾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教课,不备课,也没有作业改。除了给学生讲话,讲话稿是不用写的。他每天在校园里转悠,随时都以发现新苗头,抓出新问题,防修反修,一刻也不松懈。一天一个新动向。一有新动向就找人谈话。苦口婆心地教育,旁敲侧击的警示,和颜悦色地鼓励,恨铁不成钢地鞭策。他老人家就像是举着牧羊鞭的老羊倌,鞭子在学生老师的头顶上“呼啦啦”响,雷声大,雨点小。他的领导艺术是“打人不如吓人强”,这倒也善良。他并没有拿谁开刀。只是把刀举着吓人。把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听表哥说,他们学校经常挨批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叫邵振声。邵振声是右派分子。不怕开水烫的死猪。邵振声虽然戴着右派帽子,只算是“普右”“极右”才取销教职,下放劳动改造或坐牢。“普右”监督改造。保留工作。邵振声除了上课外兼喂猪。他一米八五的大高个,饭量特号。我看到过这个人。他长相笨讷,也不知是装的还是天生的。细眉细眼,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动作也很迟钝。他怎么当了国家教师的?我很怀疑。听说他解放前上过洋学堂。颇有两刷子。打成右派后才老老实实,唯唯诺诺。邵振声对张校长听计从,从不乱说乱动,动则向校长汇报。甚至连哪头猪吃得多,哪头猪吃得少也向校长汇报,把张校长汇烦了。骂他一顿,他连连点头是是是。很多人都讨厌他。邵振声对小学生也十分尊敬,连走路都让着别人。装得低人一等,怜兮兮的样子。岸青哥曾向同寝室赵英炎打听。赵老师三十来岁,参加过反右斗争的。赵英炎说,你别看邵振声老实,是个大滑头哩。岸青哥感觉奇怪,问赵老师:“他滑头,怎么没让他滑掉?”赵老师讲起邵振声被打成右派的笑话。
邵振声本不该当右派的,他在反右中也没提过谁的意见,也没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人家整风,他好玩。天天喝酒,打篮球。这场运动本该让他滑过去的。整风只剩下最后两天。领导小组找他说:“老邵,老邵!你天天吃喝玩,对得起谁呀!连一张大字报也没写,怎么交帐?”他笑笑:“我对谁都没意见。叫我怎么写?写谁?”组长说:“你写谁我不管。吃住一个多月,你总得弄一张交差吧?”老邵说:“那好,我来一张吧!”他拿起笔纸。摸了摸脑袋,在纸上写了一首乡间流传的民谣,觉得好玩,没有针对性,也不得罪谁。挺得意的交差了。岸青哥追问:“他那张大字报写的什么?”赵英炎笑着说:“《翻身谣》呗!你没听说过?‘老子翻身分田地,儿子翻身上水利,媳妇翻身打脱离,(离婚)婆婆翻身呕酸气,……”赵英炎一口气念了十个翻身。岸青哥说:“这民谣我们做小孩时就会唱,怎么算老邵的帐?”“老邵是第一个写出来的呀!白纸黑字。就是这张大字报,第二天他就成了右派。”张校长把他要到王集小学来,并没有把他往死里整。还让他代课。见张校长很有怀柔之。邵振声对张校长也感恩戴德,有叫必应。连张校长家里事他也帮着干。恨不得跟张校长倒夜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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