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2)
那是他一段快的日子。
他连着两个星期天没有回家。他恋上了他的小学校。我怀疑青哥与曾祥玉好上了。心里特别不舒服。星期六上午学校例行放假,老师们要搞政治学习。我找了个理由,要去柳沟看姑妈。姆妈答应了我的请求。舅妈过来跟我说:“看看你哥,他怎么这个星期没回家。家里快断粮了,问他有没有粮票,你带几斤回来救救急。”姆妈常跟我说,这是“一米度三关的年月”。我也不懂“一米度三关”是什么故典。但意思明白。岸青哥每省下三两斤粮拿回家,舅妈兼了野菜熬成稀粥,一家人要度三天日子。岸青哥把十块钱还给了我姆妈。姆妈与父亲为给我做大衣的事吵了一场。父亲拗不过姆妈,还是扯了布,拿到镇上缝纫店,给我做了件红大衣。里儿面儿胎蕊加起来,花去了我家整年的布票还不够,还借了舅妈的三尺布票。我要穿上红大衣去见我表哥,给那叫曾祥玉的姑娘看看,柳岸青有个漂亮的表妹。而且是中学生。
我姑妈家就在柳沟小学附近。我到姑妈家时天快黑了。我看到表哥在操场上找篮球。表哥见了我很高兴,留我在学校吃晚饭。吃了晚饭一起去姑妈家。我看到了曾祥玉,她果然漂。我故意在她的面前装成大人样。加上我的红大衣格外显眼。我还故意抱着表哥的脖子撒娇。我一点不害羞,因为自幼跟表哥撒娇惯了。我听到曾祥玉对我表哥悄悄地说:“你表妹,水灵灵的,好漂亮哇!难怪你不找对象的,是等你表妹长大吧?”表哥说:“你胡扯什么呀!她才十四岁,才上初一哩。”“表亲表亲,亲上加亲嘛。过三年,初中毕业,就以……”我听了心里非常舒服。斜着眼瞟了曾祥玉一眼。“她是我亲姑妈的女儿,小时是我背大的。你扯到哪里去了。”“好哇!青梅竹马嘛。”“青梅竹马”这个成语我懂。曾祥玉的话让我像喝了蜜一样甜甜的。表哥却一脸正经。那时候的《婚姻法》规定婚龄是男二十,女十八。没有“近亲不得结婚”的规定。按乡下传统风俗,表亲结婚的现象很多。我们村至少也有十几对。没隔代的也有五对。出三腹就更加普遍。
听表哥说,不久,祥玉姐谈了对象,是管理区的干部。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安心读书。一心想考师范,当老师。
第二学期,岸青哥调离开了本部,到崇路垸分部去担任四年级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每周六下午一点至晚上九点,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到柳沟本部去参加政治学习。这是铁的制度。学习缺席,属政治态度问题。所谓学习,也就是聚在一起读文件,读《社论》,交流心得体会,偶尔互相帮助一下。也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一季度拔一次“白旗”。对后进的人实行“帮助”。“后进”这个词就是那时创造出来的,沿用至今天。按语法规则来讲,这词不能成立。好在语汇的创新与时人进,大家都能懂,也不为怪了。分部的老师还以在本部吃一餐晚饭。偶尔打点牙祭。
崇路垸分部共六个老师,四个未婚的毛头小子,一个刚做新郎倌,再加一个幽默的老头子。
在“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跃进中,小学六年缩短为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两年,称为十年“一年贯制”,压缩掉两年,从苏联搬来的模式。大跃进中,公社创办了初中。初、高中属于“提高”部分。不追求升学率。凡有条件上的地方,都以开办。没有条件的地方,创造条件也要上。高中全县极少,仅有三所。考大学,乡下人没听说过的事。能考上县城一高,差不多就是中了“秀才”。公社创办初中风起云涌。农村的中青年人大多是文盲和半文盲。“普及小学”提到了同“以钢为纲,以粮为纲”的同等高度。也是以运动的方式来搞的。跃进没持续多久,就是三年困难时期,入学率普遍下降。许多小学压班合并。崇路垸小学从西河公社划归莲湖公社的。并入柳沟小学管辖。崇路垸小学校长姓万,一个精瘦矮小的老头儿。这老头不光精瘦,还别特精明,属于猴精类型。两只轱辘辘转的小眼闪着狡诘的光,还带着几分幽默与滑稽。不怕,很爱。上唇还留着浅浅的胡子,短平头。农夫式的打扮,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他有一副灵巧的舌头,许多模凌两的话从他那舌尖上吐出来,让你捧腹,却不敢细嚼。否则,你就会上他的当,中他的圈套。其实,他很善良,无非是拿你逗,并无恶意。别瞧他不起眼,他的名字叫“万鹏程”哩。鹏程万里呀!也许是因为他貌不惊人,没有飞起来吧。他是私塾先生出身。上过几天洋学堂,比我们的睿之先生知识广泛,还参加过几天革命。由私塾招考转为国家教师。是老资格的校长。跟鄢梅村校长是老朋友。并校时并过来,校长的名挂着,成了分校的头儿了。万校长家离学校不到三里地。本来,西河公社要调他去别的学校当校长,他不愿去。他孩子多,要照顾家。所以,留在崇路垸小学了。他手下是青一色的“六?一”毛头小猴儿。用他的话说,他是猴王。他看上去有些衰老,也许是由于生活的重负吧,其实他不到五十。他是个没大没小,没老没少的天派。有点老不正经,开口就是笑话,要荤有荤,要素有素。平时不拿自己当校长,也不把自己当前辈。村里的女人们称他“科嬉鬼”(俚语,爱开玩笑的人)。“万鹏程”这宏亮的名字放在他身上真是浪费,甚至是亵渎。青青老师们暗中给他取了个绰与叫“骚公鸡”。他群众关系好到混同于一般老百姓。六个教师,五个班级,上课时,有个人空堂。年青老师利用空堂时间改作业或者备课。看小说也行。万鹏程先生屁股上生了坐板疮似的,没坐性。学校四周是稻田棉田。一年四季,锄草,插秧,割麦,摘棉,打农药,车水灌地总有人忙着,而且多是成群的妇女。万校长空堂不看书,也不备课,不改作业。他兼任领导,课少。鄢校长也不太管他。年青老师们进了教室,他出了办公室,跑到田里去跟女人们说笑话。三个村的女人们,没有一个不认识万校长的。他也认识所有的女人。尤其是那些新媳妇。做活的女人们非常喜欢万校长。有时肩扛锄头从学校门口走过,也要伸头头往办公室里瞅瞅,看万校长在不在,如果万校长坐在办公室改作业而不上是课,她们就飞眉眼,耍噱头,把老万刁出去。万校长是受不住诱惑的,一刁就出去了。女人们称万校长是“扒灰老”。万鹏程不在乎。居然果敢地答应道:“我这人,不吃里,专扒外的,你们要当心哟!”万鹏程跑到埂上蹲起来,讲笑话。笑得那些女人一个个弯腰蹶屁股。万校长也不怕生产队长说他破坏生产。生产队长才怕他哩。那些当队长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他的学生。他在崇路垸从私塾教起,一直教到创办公学。桃李满三村。倍受乡民尊重。但不是德高望重的那种尊重。有时,他还被一群女人疯着从田里赶回来,躲进办公室,关门大笑。哪里是校长,简直就是“笑长”。因为他平时爱收集一些村中女人的故事,添油加醋,讲起来绘声绘声,就像是他亲眼看见了似的。譬如,他讲一个从朝鲜复员回来的排长,几年不见妻子,回来的当晚跟妻子做那事,一夜做了好几次,连裤子也不穿。天热,在蚊帐里睡着了。他家的猫好几年没看见男人。把男人胯里的那东西当成老鼠,猛地扑过去咬着撕下一口来……他讲得有名有姓,还说出背到医院去抢救的人是谁,给包扎的医生是谁。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一毫不差,你信不信?所以,村里的一些中年女人又喜欢他,又怕他,几天不见万校长,总要来打听打听。所以,哪个女孩子不上学,他敢于上门挑她妈的筋,让你乖乖地把女儿送到学校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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