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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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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之先生刚好挑着一担桶到河下来打水。一见接来的是个女先生,牙缝里憋出一声冷笑。自自语,“嫌我拉不起三尽高的尿来,来了个蹲着拉尿的,我倒要看看她拉的尿比我高好多。”“拉不起三尺尿”原本是嘲讽无用男人的话。他自讽自嘲,自家无能,骨子里却看不起女人。来个女先生取代了他。他从河里打满两桶水,耸起肩膀,再也不看一眼,挑回家去了。

女先生自然不知道他是私塾先生,也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表哥的姆妈见大家冷落了女先生,加之接先生来的是表哥的父亲,责无旁贷,跳上船去帮父亲搬先生的行李。先生是个女的不说,居然还带着两个孩子到乡下来教书。这也让村民开了眼界了。舅妈跳上船,主动跟先生打招呼:“先生,先生!您是稀客稀客,到乡下来教我们的子孙,领当不起了。”舅妈是个热人,能说会道,深明事理,是柳氏儿媳妇中的能人。女先生跟舅妈年龄相仿。看来,女先生并没有感到什么冷落。她是政府派来的,不用求谁,一切自有组织上安排。她不想巴结谁。不用装出恭谦之状来讨好谁。从她那带有几分矜持,几分清高的姿态不难看出,颇有几分虎落平原被犬欺,龙游浅水被虾戏的无奈。她笑咪咪的,双手牵着两个孩子,同舅妈说起话来。舅妈问先生贵姓。先生说姓徐。说话的口音带点汉口腔。这就让村民有几分敬重起来。表哥也随着母亲跳上船去。徐先生一只手松开男孩,用她的手摸着表哥的脑袋。表哥仰着头看女先生那双细肉嫩皮的手,那润滑的质感沁人心脾。我也想跳到船上去让女先生摸摸。

徐先生问表哥的姆妈:“你儿子?叫什么的?”“叫柳长生,是老大。”徐先生又问:“嫂子贵姓?”“姓肖。今后叫我二姐好了。”村里叔叔婶婶们都叫舅妈“二姐”。表哥的姆妈在娘婆二家都是排行老二。表哥的父母帮先生拎着行李。先生牵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看上去比表哥小一点。女孩看上去比我大一点。舅妈同地说:“徐先生,您带着两个娃儿到乡下来教书,辛苦您了。”徐先生说:“不苦不苦,政府安排嘛。”舅妈又问:“先生的先生在哪里高就?”徐先生哑然不答了。舅妈感到问得不是地方。女人的敏感告诉她,触到了先生的痛处。连忙转了话题:“长生,帮先生拿东西。”舅妈把一个装满书的书包放到了表哥的肩上。表哥背起书包,向学堂里跑去。我也跟着跑。我姆妈拉我也不回头。表哥喜欢女先生了,我也喜欢。女先生比村里所有的女人都好看。还有她的两个洋娃娃也跟纸烟盒了里抽出来的画片上的人儿一样。

徐先生的住房安在中堂后的套子里。套子一般是囤粮或者关大牲畜的套间。客厅做老师的办公室,女先生母子三人只好住套子了。一张很宽大的雕花木床是柳琴声和胡婆的婚床。睡徐先生一家三口足够。因为两间正房要做教室,把正房里的家具搬几件过来,当成女先生的宿舍也还算宽敞。表哥的姆妈把她的大包小包放到空荡荡的床上。徐先生说:“二姐,谢谢你,谢谢你,我自己来吧。”表哥把徐先生的书包放椅子上。悄悄地掀起袋口往里瞧。小姐姐的花裙子,红皮鞋吸引了我。我跟着她转。但她不理我。表哥从小对书有着特别的好奇心。他发现徐先生的书跟睿之先生的书完全不同。睿之先生家里的书除了黄的纸,黑的字,几乎没有画。毛边,线装,软汤汤,绿豆皮子似的。即使有一两张插画,画上的人宽衣大袖,短脖子圆脑袋怪模怪样不像真人。徐先生包里的书是彩色的。除了厚薄,还有大小。我看到表哥急切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样的书,但又不敢把手伸进去拿的样子,觉得好笑。他终于想出个主意,故意把书包往床边的桌子上扛。桌面高过他的肩头。他踮起脚,往上送。蓄意让书掉一本出来。徐先生又一次地摸了摸的他的头,夸奖说:“柳长生挺勤快的呀!上学了吧。”表哥的母亲说:“刚发蒙,才读完了一本《三字经》哩。”徐先生也摸了摸我的头说:“二姐,这是你女儿?”舅妈说,“不是,我没有女儿,两儿子。她是我小姑的女儿。婆婆疼她哩,常在我们家。她叫二姑。”舅妈看到表哥把先生的书包弄开了,训斥道:“你怎么把先生的书弄到地下了,还不快捡起来!”我急忙上去帮表哥把那本小书拾起来递给表哥,这正是他的意思。天啦!有这样好看的书。小本儿,彩色的壳面,面上印着一个孩子,穿著红兜儿,手舞着一个带光的红圈,脚踏着两只喷火的轮子,在云彩里飞行。壳面上还有四个大字。表哥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贪婪地翻几页。徐先生的儿子走过来,夺过表哥手中的书:“我的,《哪叱闹海》,别弄脏了。”他的这一举动让表哥无地自容。表哥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徐先生把书从儿子手里拿过来,递到表哥手中,缓解了表哥的尴尬。先生说,“彬彬,给哥哥看看嘛。人家帮你搬东西,也该谢谢人家。”我知道徐先生的儿子叫彬彬。舅妈一把将表哥的手里的书又夺过去,还给彬彬。“不要随便拿人家的东西!”“没关系,没关系。这是小人书,本来就是孩子们看的嘛。”徐先生又把书拿过来塞到表哥手里。彬彬说,“那好吧!不许拿回去,就在这里看。看了不许跟别人讲。”那时的小孩子对小人书的内容很保密。相当于现在的封锁信息,提高要价。彬彬那高人一等的姿态让表哥难以接受。但他还是接受了他的书。《哪叱闹海》对他吸引力太大了。村里打皮影戏《封神榜》连唱半个月。他每夜看到“挖台脚”(终场)。知道哪叱是天上托塔天王李靖的三儿子,神通广大。哪叱闹海是怎么回事?皮影戏里没有演过。哪叱原来是这等模样啊!比皮影子爱多了。徐先生把儿子的小人书给表哥看。他坐到后门口的石门坎上,贪婪的翻著书,饥饿的婴儿似的拼命地吸奶。恨自己只生了几只眼睛,要是有十双眼睛就好了。我也趴到他肩膀上看。彬彬在一旁催着,“快看快看!”一副随时准备把书收回去的架式。舅妈在帮徐先生整理着房间。她们说些什么,我们全没听见。一页页画,一行行字。表哥连猜带懵,囫囵吞枣。我在一边看热闹。彬彬催道,“你还认字呀!别认字了,快翻!”表哥的小脑袋在腾云架雾。终于翻到最后一页。彬彬从他手中把书夺了回去。“我还多着哩,都是从汉口带来的。这里的街上没卖的。”他鄙夷了表哥一眼,好象说,“没见过吧!乡巴佬。”他把《哪叱闹海》塞进了书包。表哥从石门坎上站起来,很想上去揍他两拳的样子。但忍住了。他毕竟让看了人家的书。

彬彬比表哥小一岁。他一身童子军的装束。一看就是武汉回来的孩子。在他和他妹妹面前,我们的衣着显得十分委琐寒酸。表哥虽然比他长出半个头,但他头上的那顶军帽和脚下的皮鞋差不多填补了这个差距。他的眼神有些冷漠,对我们不屑一顾的样子。我们对他没有好感。但他是先生的儿子,又有那么好看的小人书。我们不敢小看他。他妈妈要他叫表哥“长生哥”。他觉得叫哥太掉价了,不肯叫。尔后相处一两年的日子里,表哥没有偷偷地揍他,完全是看在徐先生的份上。他的妹妹叫莎莎。这名字特怪。我们乡下的女孩不是叫“珍”,就是叫“姑”呀“芝”呀“姣”的。“莎”?我以为是泥沙。女孩叫“沙”,比“二姑”还难听。真土。我想,也许是纺纱的“纱”吧?女子天生纺纱织布。这个“莎”字让我猜想了好久。上小学后,我才弄明白是“沙”字上加个草头。听徐老师说,外国女子多叫这名字的。莎莎简直就是个洋娃娃。胖兜兜的,脸蛋圆圆,两支羊角辫儿,缠着蝴蝶结。花裙子,红皮鞋。她把徐老师叫妈妈。我们叫姆妈。“妈妈”多难听呀!我们把吃奶叫做“吃妈”。她吃她妈?让我好笑。但她叫妈妈的声音脆滴滴的,小鸟一样,并不叫人讨厌。也不觉得笑。我还是很喜欢她。她才四岁。能唱许多好听的新歌。调儿跟乡下的花鼓腔,道调全不同。没有“咿、呀、喂、哟”也没有“哪哩呵嗨”之类的尾腔。从来从听到过的新腔。有时还边唱边跳。小燕子一样。肯定是她妈妈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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